“我从来不是什么,我总是在变成什么”
为已故当代作家写评传具有双重的含义,这是说不止要详述他的创作生涯与作品,同时还要对他在当代以至后代产生的影响作出评估。著名研究法国文学的权威华莱士•伐利著的《纪德评传》,满足了这两方面的要求。本书末一部分《纪德与作家的职业》中的一段话,颇能引导读者亲切地认识到在纪德一生文学生涯中,什么是属于他最本质的东西:
纪德虽然在许多方面与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差异极大,他的思想和他所留下的榜样都充分说明了《自我依赖》(爱默生的有名论文)一文的主要论点(他习惯称呼《自我依赖》是他的“早晨读物”)。《自我依赖》第一段这样的一句,“相信你自己的思想,相信对你的私心是真的,对所有的人也是真的——这就是天才”,就极适于解释纪德作为一个作家的事业。
从上一世纪末开始的纪德的漫长的文学生涯中,他的思想可以说没有超出这一范畴,爱默生的另一句话“没有什么是终极神圣的,除了你自己心灵的完整”,更可以作为他一生从不休止的自我探索的最好注脚。
纪德在完成了最初两部作品《地粮》(一八九七)和《背德者》(一九○二)之后的数年内一度陷于灵感的枯竭状态。接着他写出《浪子回家》(一九○七)与《窄门》(一九○九)为他赢得了较多读者,而这两本书也是最先被介绍到中国的。《浪子回家》与《窄门》差不多是在交叉进行中完成的。纪德习惯在一部作品未完成时,又在为下一部作品进行构思。不断变动的内省和时时涌现的艺术意绪造成了这一种情况。《浪子回家》取材于《圣经•路加福音》的有名寓言,怀着新使命出走的浪子却在疲倦与幻灭中回到父的殿堂。在纪德小说中回家这一场面保持了原有《圣经》中那温暖原谅的气氛。小说的变调从第二部分开始,这里纪德的艺术达到戏剧性的高峰。回家的浪子叙述他的幻灭,而在家的幼弟却说出要求离家的梦想,谈话使他们发现了彼此对方。相反而实相同成了小说最动人的时刻。评传的作者说:“我们终于了解到两兄弟事实是同一个,而回家又再度变成了出走。纪德的英雄其实是他分裂了的自我。”这一主题的变奏在《伪币制造者》和《背德者》中都有出现,而在《窄门》两个恋人芥龙与阿丽莎的爱情悲剧中表现得尤其剧烈。《窄门》的主题是困扰纪德少年时代崇奉美德还是顺从自然需求的老问题。阿丽莎由于童年时瞥见母亲在陌生男人怀里的沦落景象使她终生困扰不能摆脱。她把自己封闭在对于神的祈求里。小说里有一段极精彩的描写,恋人在重逢时双方紧握着手,本来这充满爱的信号的接触却突然由于不愉快的感觉的产生而分开了。这使我们想起罗兰•巴尔特说的此时的粗鄙不是性而是情感。肉体的禁锢使自然的接触变成不可忍受。而这时候作为求爱者的芥龙比起阿丽莎的矜持更令人难以容忍。灵与肉的冲突本来以两个人物的对立而出现,却变成了单一个人的内心焦灼。被峻拒的爱,是一种欲望的阻塞,而自我禁绝则是毁灭性的,前者是喜剧,后者则是彻底的悲剧。所以评传的作者说:“纯粹的感官生活和纯粹的精神生活都注定要遭到挫折和失败。”有意思的是《浪子回家》与《窄门》所呈现的作者这种人物的精神分裂在艺术处理上如出一辙。
在纪德下一阶段作品《田园交响乐》(一九一九)和《伪币制造者》(一九二五)之间约莫有六年的间隔。但《田园交响乐》中所揭示的小说真实问题,已预示了正是《伪币制造者》中纪德所要探讨的。《田园交响乐》是一部美丽的小说,不同于《窄门》,它的主题是由于盲目的爱而导致的一系列不幸。牧师因爱与自私而曲解教义。而在充满着悲剧气氛中,盲目的日特露始终代表着一种纯真的形象,当牧师带着她去听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时,她的喜悦赞叹使人感到不知是她还是音乐更美。她的死虽然带着极度的痛苦,但却更像是《哈姆雷特》中奥菲尼亚的溺水。在她双目复明后虽然看到了世界的罪恶,但没有她这世界更会是一点都没有光明。所以在最后,牧师必然会觉得他的心已经像沙漠一般的荒凉了。在《评传》里作者说:“纪德有一种令人心急的思想暧昧。”我想这无疑是存在于纪德作为道德家同时又作为艺术家的心态中。这是为所有伟大作者所面临的问题,作品内部的美也即艺术胜利往往超越于它的道德主题。《窄门》和《田园交响乐》都具有纪德独有的极简练的文体,它的尾声是在不安而和谐中达到的,正像精致的管弦乐曲一样。亨利•詹姆士的小说结尾就是这样,他的带有戏剧性的问号让读者看到他对故事的观察在这时是更深了一层,但这一问号却带有纯艺术手法的痕迹,而不是平常所谓的写实,究竟哪一种更真实,这就是纪德在《伪币制造者》中试图探讨的。
《伪币制造者》中有一个小说家爱德华。一九二八年发表的阿尔达斯•赫胥黎的《旋律与对位》中也有一个相似的人物。两者都提出小说创作问题。当爱德华被问及他自己计划中的小说是什么样时,他气愤地反诘:“与什么也不相仿!为什么再做别人先我而做的,或是我自己早已做过的,或是别人和我一样能做的?”问题被提出的原因就在此,小说家必须有变革。于是小说借爱德华的口实际上是代表纪德发出一连串的辩难:
难道因为在一切文学门类中,小说始终是最自由,最lawless(无法则),难道由于这缘故,正因为畏惧这种自由,所以小说始终那么胆小地紧揪住现实?我的小说没有主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就说其中没有一个唯一的主题。像自然主义文学派所谓“生命的一切片”。他们最大的缺点就在把刀始终切在同一方面,也即是时间的纵面。但为什么不切在幅面?或者往深的方面?在我,我就根本不愿动刀……决不在材料上任意加以剪裁。
在小说的另一处有一场激烈的辩论:为什么“绘画能占上风,而文学竟落伍至此?”这使我们看到小说艺术问题所以引起小说家的注意,是和上一世纪后期已先开始的绘画与音乐进行的重大变革有关系,换言之后者是促成前者要求改变的历史背景。其实绘画、音乐和小说都一样,艺术要拯救自己脱离陈陈相因的困境,只有通过证明文化能提供某种有价值的经验,而这一经验必须是来自它自身。现代主义画家不惜牺牲逼真的精确,把画画在平面上,为什么小说家就不能打破人物、情节等等的常规写法呢?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对于多数读者《伪币制造者》不是一部有趣的书,倒是作者所表达的这些设想,在那些厌倦了老一套人物与情节的人中会引起同情。小说在另一处写爱德华——其实又是纪德他自己——兴奋地喊道:“如果我们能有《情感教育》(福楼拜著)或《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日记!这些书的萌芽及其写作经过!这一定非常动人,而比作品本身更有兴趣。”晚年的纪德曾说他想读福楼拜的书简甚于他的小说,这或许是因为没有什么作品可以说是达到了十足的完美,而作家的经验本身却是没有尽头的,这正好适合包含纪德在内所有作家对于艺术创作奥秘所怀有的不知餍足的好奇心。
在第一次大战期间,纪德保持了旺盛的创作热情,战争没有怎样干扰他。但三十年代的风云酝酿中却使纪德不安地走向社会。他先有刚果之行,并写成《刚果纪行》,他在非洲所看到的殖民者的残酷统治令他震惊,这为他赢得了公众的赞许。随着有轰动文坛的纪德转向问题,一向拒绝建立思想体系的纪德,这时却表现了一些地方所进行的他称之为实验的事业表示浓厚的兴趣。于是有苏联之行,以及《苏联归来》这本小册子的发表。从一片赞许声中他成为众矢之的。拒绝承担责难,他写了《归来》续篇,作为答复。诚实与不退缩在他身上是这样的不可改易。纪德的多变再没有比这次更贴近现实与为广泛公众所认知了。在这一次大战期间,作为敌人的德国,纪德并未减少对歌德所怀有的最崇高的敬意,不过他此时也流露出对于雨果爱国诗篇的爱赏,这反映了他在敌占时期的心情。孤单地一生进行自我探索的纪德,并未忘记作为一个公民所应具有的责任感。他为一个新进作家圣狄斯皮里《夜航》所写的序言充溢着热情,他从小说中所描写的飞行员在闻知同伴飞行失踪时所表现的那种异常的镇静中看到了人类希望所在,即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负起责任。这在他后来的《德赛》(一九四六)以希腊神话为题材的最后一部主要著作中,他达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宁静满足的精神状态,即从不安彷徨归向听任自然。
纪德说:“我憎恨游移。”对于他,道德最应当避免的一个缺点就是停滞与固定。当人们的信念出现断裂,不可避免地随之而来的是幻灭,这时人可以作出不同的选择,回避或者反省,在一个文明设施臻于完备的现代社会,回避是精神上的巨大诱惑,读书、欣赏艺术,乃至返回百年前的考据中寻求安逸,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一种沉溺。但纪德不是这样,这是他留给后人的一个榜样,“我从来不是什么,我总是在变成什么”,这又是他的名言。在歌德或纪德身上都有一种魔鬼的精神,这种精神证明比冷漠的精神更有价值。所以《评传》作者下面这一句话是对纪德一生的最好概括:“天才的一个可能定义——这定义极适合纪德——是对大部分人漠视的事物有特别专注的心灵。”
虽然纪德的一些作品很早就被介绍到中国。但他又是长期被我们冷落的一个作家。缄默总是意味着责备。在西方,纪德是最有争议性的作家,但那是在与我们不同的层次的意义上。从这本《评传》中重温一下纪德的文学生涯或者不是全然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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