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姻缘几多愁

几度姻缘几多愁

改革开放留学潮初期，成都一位姓陈的教授应美国洛杉矶一所大学的邀请，前往该校担任物理系的教授，随行的还有夫人和儿子。儿子名叫东升，是该校大学的应届毕业生，酷爱物理，有乃父之风。他的愿望是能像父亲一样当一名教授，在物理界做出一番事业。这次随父同行正遂了他的心愿。

夫人陈氏出自书香门第，在国内也是副教授级的高级知识分子。她学识渊博，对中国的哲学历史和古今文学颇有造诣。夫人和教授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小时多病，为庸医所误，用错药伤了脑子，智力比普通孩子要差。夫妻二人在女儿身上花了许多精力和财力，关爱备至，但女儿长大成人后智力仍然欠佳。父亲为女儿选择了一位老实的穷小伙子成了家，并经常予以生活和经济上的帮助，两口子相处还算不错。因为女儿已经嫁人，这次出国就不能同行了，但把智力不济的女儿只身留在国内，未免成为大家的一块心病。

陈夫人对东升宠爱尤甚，从小就重视对他各个方面的教育培养。东升自幼聪明，还表现出一种音乐天赋。于是，陈夫人聘请了小提琴老师给东升课余指导，仅仅学了两年就能上台表演了。陈夫人望子成龙的管教方式极为严格，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很难承受这种压力。东升逐渐产生了对小提琴的厌学情绪，以至于一见到小提琴就害怕。陈夫人想尽一切办法，软硬兼施，奖惩并用，还是改变不了东升厌琴的心理，这是陈夫人教子的第一次失败。

东升本性纯良，品学兼优，从来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唯独小提琴学习使母亲伤心，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母子关系。从小到大，东升的事情均由母亲做主，以致长大成人后缺少独立自主的精神和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也使得他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美国的精英人士大都聚集在东西沿海。洛杉矶是西海岸名城，经济繁荣，气候条件特别好，太平洋暖流冬季由此经过，带来温润的空气，又有高地和群山像屏风似的挡住内地干旱和冷热空气的影响，所以旧金山、圣地亚哥等地都是温暖湿润、土地肥沃的城市。加利福尼亚为美国首富之州。很多台湾人跑到美国来，发现旧金山和洛杉矶的房地产价格比台湾便宜得多，于是来美国之后相继在西海岸的城市买了房子。他们不仅带来了浓厚的东方气息，也使西海岸成为旅美华人向往的福地。

陈教授携家眷来美，很多人羡慕不已。校方为他们安排了住处，东升也进了大学读研究生，一家人开始了美好的异国生活。

在美国工作是不能没有汽车的，陈教授58岁了，也只得学习开车。他花了3000美金买了部二手车，虽然老旧了一点，但也能将就着用。

天有不测风云。1989年春，陈教授初次走高速公路，因技术不精，加上车子老旧，不幸出了车祸，魂断异域。车祸的原因是前轮爆胎，车子失控，教授来不及反应冲进了路边深渊。

陈教授去世后，孤儿寡母的家境甚是凄凉。由于来美国不到一年，陈夫人毫无储蓄，所幸教授属于因公死亡，在学校里参加多种保险的陈教授获得了救济金和保险赔偿金，将近20万美元，这使母子相依的生活不至于陷于绝境。陈夫人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知道这笔钱的分量，也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因此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自力更生。东升攻读完硕士研究生，还要攻读博士，而取得博士学位还要三年，父亲在世时不舍得让他打工，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东升不仅要利用课余时间到中国餐馆打两小时工，陈夫人也放下身段找了些家庭教师的工作来补贴家用。生活虽然简朴、艰难，但日子还过得去。在美国只要肯卖力工作，是不会饿肚子的，但能得到长期居留证，是当时多数学生的愿望。

1989年，东升母子取得了绿卡，再也不必为居留身份而担心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东升的博士学位到手了。母子共同努力，勤俭度日，父亲的遗产基本未曾动用。此时，陈夫人最关心的是儿子的婚姻大事。东升为人诚实，在女孩子面前更显得拘谨木讷，缺少情趣，虽然有过心仪的女性，但不敢放手追求，一方面怕母亲设的门槛太高，难合其意，另一方面，自己的信心也不足，因而始终是孤家寡人一个。陈夫人认为现在为儿子找媳妇的时机到了。取得博士学位，经济问题就解决了，找到工作，年薪5万美元是最低的。东升要走教授的路子，先读博士后，每年也有3万美元的收入，足以过日子了。

陈夫人担心的是，在美国生活过的女孩子思想太开放，只求眼前利益，家庭观念淡薄，哪一天觉得相处不好，说分手就分手，而美国法律对离婚的处理和结婚一样宽松。陈夫人怕儿子吃亏，认为国内的姑娘要老实温顺得多，于是母子商量，决定暑假期间回国一趟。一方面手头宽裕了，可以为东升创造一个良好的选媳条件，同时，也尽可能帮女儿一把，以慰思女之心。

1992年7月初，东升和母亲回到了成都。来接飞机的除女儿外还有许多亲友，他们接连数日为母子俩接风洗尘。席间大家谈起陈教授，无不痛惜悲哀；再看到东升取得美国博士学位，前途无量，又都赞叹不已。当得知他们这次回国主要是为东升找个媳妇之后，来提亲的接连不断。当时正是改革开放的高峰期，许多大学毕业生甚至硕士和博士都在想方设法谋求出国发展的机会。美国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地方，这使得东升的身价更为提高了。

陈夫人挑选媳妇，条件多、门槛高，既要相貌端庄清秀、出自书香门第，还要有大学文凭，等等。但做母亲的往往看不到自己儿子的缺点，东升虽善良诚实、勤俭谦虚，却并不英俊潇洒。一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真的娶个千娇百媚的妻子，一定能长相厮守吗？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陈夫人犯下了继续逼子学小提琴后的又一个错误。

提亲的姑娘中，有位名叫唐丽霞的，是陈教授朋友的女儿。两家以前交往甚密，丽霞小时候还和东升一起学过小提琴。母亲的压力使东升深感厌恶而弃琴不学，丽霞却心灵手巧，音乐天赋很高，后来被音乐学院录取，再过一年就要研究生毕业了。陈夫人在相亲的照片上看到丽霞生得秀丽娇媚，亭亭玉立，又得知她是老唐的女儿，家庭出身和人品学位都是一流，马上去征求儿子的意见，东升和丽霞也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哪有不同意的。巧的是，丽霞也正谋求出国深造，嫁给东升顺理成章就可以圆了自己的出国梦。丽霞觉得机会难得，虽然相别多年，但此刻儿时的情谊也在她的心中泛起阵阵甜蜜和涟漪。

东升要成家，丽霞想出国，各遂其愿。几次会面之后，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陈夫人邀请丽霞全家到高级餐厅吃了一顿订亲酒，第二天就去办理了结婚登记，约定来年暑假回来举办婚礼，丽霞遂以伴读身份办理了签证。一切事情都很顺心，东升母子俩高高兴兴地返回美国。接下来东升要为前途奔忙，还要为来年的婚姻大事作准备。

东升决定继承父业。他选择了博士后的工作，希望将来在美国做个教授。博士后是非正式的工作，但每年也有3万美元的收入，足以维持三口之家，再说银行里还有父亲留下来的10多万美元的遗产。

儿子的职业选择正是陈夫人的心愿，子承父业哪有不支持的，虽然目前收入少一点，但将来的前途是光明的。

匆忙中一年过去了。1993年夏天，东升与母亲回到成都，如约举行婚礼。陈夫人对爱子婚礼的操办十分认真，在成都大饭店大摆筵席，沾亲带故的宾客来了百来人，这段姻缘也随之传为佳话。

东升和丽霞利用婚后的一点时间包了一个多月的宾馆，也算是为新婚营造了一个快乐温馨的蜜月环境。陈夫人把女儿接来一起住。女儿的处境令她担忧，自从陈教授去世后，夫婿家里人对媳妇的态度大为改变，动辄得咎，责骂更是常事。陈夫人也去理论过几次，人家爱理不理，也没有什么办法。教授在世时，对女儿家常有照应，现在不同了，陈夫人已经没有了当时的经济实力，而且自己远在美国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陈夫人有心想把女儿接到美国一起住，但已婚女儿的探亲签证不是那么容易办的。无可奈何之下，她说服女儿再坚持一段时间，她一有办法就会接她去美国。临行时，陈夫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喜结良缘，忧的是女儿回去如何度日。

回到洛杉矶后，少不得又是请客吃饭，送礼应酬。陈夫人极其重视传统礼教，认为隆重的婚礼是美满婚姻的开始，能使男女双方在道德、舆论和经济等方面多少承受点压力，以后不至于轻率地离婚。然而时代不同了，不要说是在美国，就是在中国，这种思想也只能招人笑话。何况四川是天府之国，历史上出了不少才子才女，提到辣妹子，谁不敬畏三分。丽霞美丽文雅，可也是一位十足的辣妹子，是不可能接受他人指使的，哪怕是丈夫或婆婆也不行。

刚到美国，丽霞的确过了一段安静美好的日子。可好景不长，日子越久，辣味也越来越浓，她根本不把东升放在眼里，对婆婆也常常说不，一场婆媳之战在所难免。怀孕之后，她更是有恃无恐，稍有不如意就乱发脾气，有事无事都故意找东升的茬，还利用婆婆想抱孙子的心理，来提高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她打击东升的每个举动，同时也伤害着陈夫人的心。东升从小在母亲的严格教导下成长，父亲去世后，母子更是相依为命，现在每逢妈妈和丽霞吵架，东升心中都十分痛苦。他爱妻子，爱她的美丽和留恋儿时的情谊，但他更看重养育自己的母亲。

现代社会的婆媳战争是常有的事，受害最深的总是做丈夫的。

丽霞在这场战争中终于明白了东升是位孝子，要他离开母亲是不可能的，而且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她觉得东升和自己根本不相配！她看到的都是东升的缺点：显老、木讷、缺少风情，东升是个地道的书呆子！丽霞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委屈了，更何况有一个这样难以相处的婆婆。反正美国梦已圆，为他生个孩子也算报答，互不拖欠，问题是如何分手，何时分手。

陈夫人习惯了发号施令，陈教授在世时，家里就是她说了算，儿子是她带大的，更不会顶撞她。唯一想不到的是，自己选的媳妇，不到一年就闹到了怒目相对的地步。丽霞有了离婚的打算，仅有的一点顾忌也都没有了。肆无忌惮地吵架，表面上是对着儿子说，其实都是冲着陈夫人来的。想到未出世的孙子，陈夫人只好忍气吞声。她深感后悔，可是这杯苦酒是自己斟上的，怨谁呢？原以为自家条件好，儿子是美国博士，银行有20万美元的存款，选择媳妇只要漂亮能干、学历高，这才导致了今天的后果。

丽霞知道她的优势是暂时的，好在经B超检测得知她怀的是个男孩，而这正是丈夫和婆婆最看重的。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地为自己准备后路，于是，她向东升母子提出了要继续进修音乐的要求。这也是过去就有过的约定，而且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事业和前途的权利。东升母子都是聪明人，丽霞的意思一想就明白了。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想拉也拉不住。

丽霞是个聪明而有信心的人，她清楚东升的经济情况，目前的收入有限，两次回国和隆重的婚礼也用去了遗产的大半，再说以后自己读书还是要用他的钱。虽然读书是她自己的要求，但好在所需不多，只要东升能供应她两年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就够了，她有把握在两年中一定会有个新的变化。

1994年冬天，丽霞顺利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白白胖胖，像母亲一样漂亮，人见人爱。陈夫人十分喜欢，暂时忘掉了烦恼，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小孩身上。他们为他取了个外国名字“迈克”。婆婆喜欢，丽霞乐得清闲。为了保持体形，她很早就给迈克断了奶，连夜里喂奶粉的事也交给了婆婆。空闲的时候，她积极地准备音乐进修的事。在美国，持有学位的人，自费报考硕士或博士研究生并不困难。1995年暑假，丽霞接到了圣地亚哥市音乐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东升遵守诺言，亲自送丽霞到圣地亚哥市并为她办妥了注册手续。丽霞住的是学校宿舍，一套单人房间。东升还给她留下了生活费。说实话，这笔开销十分沉重，陈夫人有苦说不出。她知道，丽霞在能够自主或找到合适的对象之前是暂时不会离婚的。但如果有一天她要提出离婚，也是轻而易举的，美国离婚法律的天平在平等的基础上往往略倾向女性。自由社会的婚姻自由，有时也使人因离婚而苦恼。但苦恼的婚姻可以得到挽救，不至于终身苦恼。封建婚姻中的男女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尤其是女子，有多少可怜佳人都成了封建婚姻的牺牲品。由此可知自由的宝贵。

圣地亚哥离洛杉矶并不远，高速公路三四个小时就可到达。只要丽霞想孩子，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但她的时间和心思全在学习和找寻出路上，难得回家一次。倒是东升对她难以忘怀，常去看望。没有离婚总归还是妻子，而且为了迈克，东升希望她能回心转意。迈克越来越可爱了，丽霞每次见到他都很心痛。但孩子几个月难得见母亲一面，没有感情何来亲切？陈夫人十分喜欢孙子，祖孙之情胜过母子。她的全部心思都花在孙子身上，对儿子也就不那么关心了。儿子都30出头了，再管也不合适，而且这场婚姻她管得也太令人伤心了。

丽霞要离开东升，必须物色一个理想的男人。她对自己的美丽聪明和音乐才能很有信心，觉着其中哪一样都能使男人着迷。在美国，大家都在分分合合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对象，无所谓再婚与否，这个现实为丽霞提供了勇气和心理安慰。

音乐学院有位中年的华裔教师，专业钢琴和作曲家，音乐天赋极高，且潇洒俊逸，周围常常有许多女孩子围绕着。他的爱情生活十分丰富，但就是不结婚。他常说，结婚是种束缚，是自由选择的终结。但自从见到丽霞后，他就失去了控制，心甘情愿地接受丽霞爱的锁链，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哪里还在乎丽霞是否嫁过人，哪里还管她的丈夫是什么感受。搞艺术的人，对美和爱特别敏感，感情也奔放，在外人看来，他们还真是一对相配的佳偶。对丽霞来说，大学教师的工资和社会地位都比东升要稍好一些，有了既定的目标，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幸福和美好的前途正在向她招手。

不到半年，丽霞就和那个大学教师生活在一起了。爱情的力量是无法阻挡的。圣诞节前丽霞回到洛杉矶，直截了当地向东升提出了离婚。东升母子早知道离婚是早晚的事，但没有想到来得那么快，不免有点惊讶。但有什么办法呢？丽霞已经决定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在离婚问题上，只要女方没有财产索求，对子女的养育监管没有要求，一般是容易解决的。请位律师，说明离婚的原因，理由简单充分，夫妻感情不和，婆媳关系紧张，已分居多时……东升无奈，陈夫人伤心，但也只能就这样在法庭上结束了曾有过的婚姻。丽霞很洒脱，只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拥有了可以探望和照顾孩子的权利，还为东升节省了一年半的经济承诺，这也可说是好合好散。美国有些家庭夫妻俩分手后仍然是好朋友，中国人大概难以做到。丽霞以后如何，东升也无从探问，难得来通电话问候儿子，却从不谈起自己的情况。

东升渐渐从婚姻的失败中解脱出来，意识到丽霞和他的确难以相配，母亲年纪大了，此事虽然她也有错，但看到她痛苦的表情，东升于心不忍，反过来常常安慰母亲。只是洛杉矶中国人多，在留学生中蜚短流长，添油加醋，即使偶有耳闻也十分难堪。陈夫人是位爱面子的老人，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东升考虑再三，决定搬家。

美国大学很多，招收博士后的也不少，于是在暑假来临之前，他发出了许多申请博士后的信函。离开洛杉矶的确有点可惜，这里气候温和，中国人多，几年的居住让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但这里也有许多痛苦和难忘的回忆，父亲之死、丽霞的离去，都是刻骨铭心的。

1996年夏秋之交，东升收到了几个大学的面试通知，比较下来，圣路易斯市密苏里大学比较合适。经过面试后，东升被顺利录取了，于是他带着母亲和爱子离开了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圣路易斯市比不上洛杉矶市，可也是美国名城，历史悠久，经济繁荣，青山绿水比之碧海黄沙又是另一番感受，而且这里的生活开销要比洛杉矶低很多。房租支出就可以节省一半，洛杉矶两房一厅的公寓每月租金都在1000美元以上，这里只需400多美元就能租上很不错的了。另外，圣路易斯市民风淳朴，治安良好，环境宁静，适合长期居住。

密大给东升的年薪是3．8万美元，比原来少了一点，但却实惠很多，每月都有一些积蓄。博士后虽然算不得正式工作，但工作压力也很大，导师的研究项目都是博士后做出来的。为了获得导师的青睐和重视，新来的都会比较卖力，因为如果初来就使老板头痛，以后的日子是很难过的。

陈夫人看着儿子辛苦也很心疼，再也不去干涉儿子的行为了，更何况要带孙子，还要料理家务，也够忙的。丽霞搬走后，家里安静多了，陈夫人渐渐感到儿子对圣路易斯的选择是正确的。该校有许多中国来的留学生，有单身的，也有成了家的。周末休息，大家常在一起下棋打牌，生活过得丰富多彩。这种聚会也是建立友情、放松学习和生活压力的一种好方法。东升纯朴厚道，从小受母亲严格管教，没有过多的机会放松自我，但其实他也有一颗童心，喜欢交友作乐。现在母亲不管他了，束缚解脱了，好玩之心油然而起。每个周末，吃过晚饭，他都拿起背包，向母亲打个招呼，说是到学校做实验去，吻别爱子就一路来到同学家，玩不到半夜不会停手。开始时，东升觉得欺骗母亲有点内疚，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本来加班做实验就是常有的事，妈妈是绝对不会怀疑的。

同学中有位博士后老大哥，名叫王大伟，妻子高红也是该校的博士生。夫妻俩租了一幢离学校不远的独立公寓，再闹也不会影响邻居。他俩都是热情好客、喜欢游戏玩耍的人，加上房子环境好，客厅大，来多少人都能容纳，所以大伟有事没事就喜欢召集大家开个派对，最多时来过40余人。每逢周末，他家就成了俱乐部，常客不会少于六七人，啤酒当茶，高谈阔论，尽情开怀。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不论胜负，不谈钱财，但求忘掉各自的烦恼和消除异国的寂寞。这种聚会，不到半夜是绝不会停止的。

在这个圈子里，东升也是主角之一，哪怕只剩两三个人通宵达旦，他也必是其中的一个，仿佛他要尽情弥补多年来不能自由作乐的损失。

小迈克在陈夫人的细心照料下，长得健康活泼，如粉雕玉琢，人见人爱。在婆媳战争中，陈夫人唯一的战利品就是孙子，他给她带来了很多欢乐。东升把儿子交给母亲，自己出去玩乐，虽然没有违规的行为，但看到日夜操劳的老母，心中也十分内疚。常常想是不是应该为孩子找个新妈妈，让母亲享享清福。

密大物理系新来了一位攻读博士学位的女生名叫秀红，是河南开封人。性格文静，长得是不算漂亮，但清秀端庄，谁看了都舒服。秀红在国内已经取得硕士学位，因为向往美国发达的经济和先进的科学，秀红在一位美国学姐的帮助下，毅然决定借钱自费完成留学。她自信以自己的学识和能力，只要能来到美国，就没有困难不能克服。她把课余的时间大都用到去中国餐馆打工挣钱。她托福考试得过高分，英语很好，适应能力又强，周末休息都能打几份工。

东升开始注意到这位文静而坚强的姑娘，看到她长期不得休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便经常主动帮助她复习功课。单身女人有时难免会有些困难和体力不济的时候，东升知道后总是能为她排忧解难。接触多了，秀红也发觉东升是个正直忠厚的人，并且对东升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于是，两人互相产生了爱慕之情。东升开始感受到了自由恋爱的甜蜜，他虽然结过婚，有过孩子，但却没有经历过像现在对秀红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课余时间他们俩形影不离，渐渐的，大伟家的周末再也看不到东升的身影。东升每天接送秀红打工，两人已经沐浴在爱河里，远离了寂寞、忧伤和恐惧。

1997年暑假，学生会组织了一次度假旅游，让没有回国探亲的同学们在异国也能体会到集体的温暖和快乐，也使大家暂时放下生活和学习的重担。但是，学生会能做的就是出点力气和抽点时间为大家组织安排，钱还是要同学们自己出的。

旅游的目的地是奥沙克湖，这是该地区风光最好的地方。碧波千里，怀抱着几个绿岛，它们就像玉盘中洒落着的几粒翡翠。密林中隐藏着许多别墅和旅馆，白墙红瓦倒影水中，更是引人入胜。

因为旅行占用的时间不长，很多同学都愿意放下手头的工作参加旅游，去放松一下。对于热恋中的东升和秀红，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像许多成双成对谈情说爱同行人一样，这几天东升和秀红尽情欢乐，时而乘快艇逐浪高歌，时而垂钓大树下默默相对，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东升以为母亲再也不会干涉自己的恋爱自由了。他以为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旅游回来后，鼓起勇气带着秀红去见母亲。可惜的是，东升和秀红相处那么久竟没有和母亲说明，如今，突然带回家，说相爱已久准备结婚，对陈夫人而言，不啻一声悸留。陈夫人大为反感，原来儿子一直在欺骗她，说什么夜里做实验，全是编的；拿回家的钱比原来少得多，原来都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她越想越气，当场怒形于色，当着秀红的面骂儿子，说他没良心，把家里都抛下不顾去谈恋爱，还搞突然袭击，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第一次见面就弄砸了，秀红伤心地离开了陈家。

东升迟迟不告诉母亲也有他的考虑：一是怕母亲插手管得太多，秀红受不了；二是这次难得两情相悦，他要在不受干涉的情况下自由恋爱，享受真心的爱情。想不到结果是这样地触怒老人！母亲竟如此绝情，当面羞辱了秀红，以后该怎么办？

东升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母亲是位固执而严肃的老人，而秀红是个自尊心强而独立的女性。现在第一次见面就破了局，老太太话中带刺，明显是指责秀红带坏了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冤枉和侮辱秀红如何受得了，她一气之下自然疏远了东升。她想不通陈夫人为什么这样讨厌她，她希望陈夫人能原谅儿子，改变对自己的看法。秀红愿意等待。可现代女性有着自由和独立的个性，等待也是有限度的，她决不会去求情，也不会从陈夫人手里抢走东升，令老人伤心。当她看到东升沉沦在痛苦中，秀红明白了，东升是个孝子，他是不会和母亲决裂的；而陈夫人话出如箭决不收回。这是没有希望的等待，相见不如怀念。秀红下定决心，悄悄离开了圣路易斯市，转学到伊利诺大学改学计算机去了。

像东升这样的孝子的确不多，大家都为他难过；更为秀红不平，可怜她在初恋中就受到了伤害。

陈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长者，这次因为误会和偏见，生硬地拆散了一对理想佳偶，她自己也很伤心，但自尊心使她不肯作出让步，最后使得秀红绝望地离开。这样的事在中国已属少见，在美国更是奇闻。

经过两次打击，东升对婚姻彻底失去了信心。再说秀红的事件传开去，哪个姑娘还敢来接近他。东升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脾气也变坏了。老板（博士后对教授的称呼）发觉这一阵子东升什么也不做，项目都停下来，就严厉地向东升提出了警告，两人还发生了争执，师生关系也越来越紧张。东升的工作态度从来就严谨认真，别人做不出来的实验，他都能做出来，老板一直对他很器重。但他近来的变化弄得老板一头雾水，非常失望。美国带博士后的教授是不会去关心学生的私人事情的，他要的是实验成果，要的是尽快出成绩，可以多申请研究经费再开展新的项目，最后名利双收。当然教授得利，博士后也会有好处，博士后一旦得罪老板，日子便不会好过。在留学生中，曾多次发生因老板的误会、侮辱和炒鱿鱼而走上极端，杀了老板而后自杀的事件。

东升处境越来越困难，老板几次暗示要他离开。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像从前的洛杉矶一样，圣路易斯也成了他触目伤心不能再待下去的地方了。他和母亲商量想再换个地方试试，陈夫人心中苦闷不堪，后悔不该一次次伤害自己心爱的儿子。她觉得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些，就听由东升安排了。这时到学期结束还有一个多月，找工作，时间也比较充裕。

当时在圣路易斯留学生中也发生了一些因父母做主造成婚姻悲剧的事件。密大植物系有位姓吴的博士后，身材高大健壮，对工作兢兢业业，专业知识极为深厚。因工作和学习的需要，学校派他长驻圣路易斯市植物园工作，协助收集整理资料，研究培养新品种。圣路易斯市植物园是美国名园，规模很大，园中有颇负盛名的植物标本资料库，收集了世界各地的名贵稀有标本。小吴经常受园方委托，出差到南美和非洲等地的原始森林收集植物标本，考察各地区的植物形态。他性情孤僻内向，又忙于工作，年过30还没有对象。他父母急着要抱孙子，多次催促他找个对象早点成婚，小吴则以工作忙来搪塞。父母知道他不擅交际，就自作主张在国内为他找了门亲。姑娘25岁，大学毕业，清秀、文雅，据说她父亲在国内生意做得不错，把女儿嫁给留学生是希望有机会能到美国投资发展。小吴从寄来的照片和介绍来看，感觉很合适，想到在国外找对象也很困难，自己又不擅交际，而且由于目前的工作，自己在家的日子也不多，既然对方人品不错，条件合适，又是父母做主，小吴就答应了下来，并利用暑假，高高兴兴地回国完了婚。小吴做了几年博士后，存了不少钱，平时勤俭过日，这次婚礼办得很风光，双方父母都很满意。婚后，他俩在国内多处景点旅游，度过了美好的蜜月，但是美国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小吴只好匆匆办好了妻子的伴读签证，在父母和亲友的祝福下返回了美国。

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位文雅美丽的姑娘，又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不到半年，因小吴两次出差，她就耐不住寂寞，把小吴几年的积蓄花费殆尽，据说还在外面招蜂引蝶和一位台商鬼混在一起。小吴出差回来，耳闻不少传言，仔细查了一下账目，发觉存折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一气之下和妻子离了婚。这个女人当初嫁给小吴也只是要圆自己的美国梦，到了美国海阔天空，本来就要自由飞翔，小吴既无风情又少金钱，搞植物的能有什么前途？还要为他长守空房，实在划不来。因此，她并不怕和小吴分手，说离就离。据说离开小吴后，马上就和一个开小餐馆的台商姘居了。

小吴受此打击，长期郁郁寡欢，工作中又经常接触花草，免不了花草中致癌物质的侵害，不到一年就得了肺癌。由于美国的医疗费用十分昂贵，小吴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凄凉地抱病回国。他的父母为此万分悔恨，希望中医药能挽救儿子的生命。

这件事对陈夫人震动很大，促使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就在此时，陈夫人接到了女儿的电话，知道她被迫离婚了。女儿本来就是陈夫人的一块心病，离婚是意料中的事。想到智力低下的女儿在国内的境遇，陈夫人顾不得东升的情绪，马上嘱咐东升着手办理姐姐来美探亲的手续。

按照签证规定，已婚的女人探亲申请是比较困难的，因为怕有移民倾向。东升姐姐的离婚，反而为探亲创造了有利条件。

经东升的努力，姐姐终于在东升母子离开圣路易斯之前到了美国，为全家带来了新的生机，也使东升逐渐忘却了苦恼。1998年秋季开学之前，东升接到了纽约州水牛城附近一所大学的博士后入学通知，东升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活和事业。孟母三迁而孟子成圣，陈母三迁也希望东升他事业有成。

水牛城位于世界第一瀑布尼亚加拉大瀑布附近，风光无限，只是地处东北，冬天特别冷。据说最冷的时候大瀑布喷发的水珠会冻成冰桥！东升为情所困，从洛杉矶市迁到圣路易斯市，现在又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冰天雪地的水牛城。而寒冷又往往容易使人情绪低落，要忘掉与丽霞以及秀红间刻骨铭心的爱和痛，一时间还真不易做到。

失意的人，总要找点精神寄托。这期间，东升迷上了炒股。买卖股票是件很刺激的事情，其间有许多学问。一旦上手就要花时间去调查研究上市公司或单位的业绩，了解经济、政治和国际形势的变化，必须全心投入、掌握时机，因为胜负往往发生在顷刻之间。

对股票的专注让东升暂时忘却了原来的苦闷和悲伤。东升精明善算，初战成绩不错，在利益的引诱下，他曾经萌生放弃博士后转而专业炒股的念头，但陈夫人不同意。她是一位传统的知识分子，认为炒股近乎赌博，赢会增长贪婪之心，输就会影响家庭生活。老思想的知识分子，对蝇头逐利的商人都反感，哪会让儿子去炒股。

幸亏陈夫人反对，否则东升真要吃苦头了。后来股市低廉，东升输得较惨。股市波涛汹涌，造成利空的原因太多，最聪明的人也难得全胜。在经济形势不稳的情况下，有人做了实验，请几位炒股高手，多选几只自以为最能赢利的股票，然后捉一只猴子，让它在桌子上随便挑几只股票。几天后出人意料的是，市场表明猴子选的股票得利更多。这可能是一个笑话，但也确实反映出了股市的起伏不定。

近几十年来美国股市涨涨跌跌大体上好多了。因此以储蓄方式选买大公司的正宗股票，其得利一般比银行储蓄要高。

从东升沉迷于股票，陈夫人深切体会到儿子为情所困的沉重。一年多来，儿子人瘦了，也长出了白发，陈夫人心中很内疚。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啊！她抱着歉疚的心情和儿子商量，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她希望儿子振作起来，追求自己的幸福，今后她再也不干涉了。为了家庭，为了事业，她希望东升再去找一位合适的终身伴侣。东升得到母亲的鼓励和安慰，也醒悟过来，在物理上有所发展才是自己向父亲许下的誓言，怎能放弃正业去以炒股为生呢。没有妻子的家庭，的确太凄凉了，自己寂寞，母亲劳累，儿子也跟着受苦。是的，是要找寻个合适的伴侣了。

东升反复思索，既要考虑自己的年龄长相，又要顾及母亲的心思，虽说不干涉了，但也要得到她老人家的认可吧。在美国，适合自己又通得过母亲这一关的姑娘的确难找。突然，他想起了自己几位大学时的女同学，其中有一位叫王兰的，温柔文雅，心地善良，印象比较深刻。通过同学录上的地址取得联系后，东升与母亲商量了一番，写了一封长信，谈到少年时的情谊、自己的遭遇和目前的情况。也许是姻缘前定，不久，王兰来了信，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坦率地细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两个人心意相通，同病相怜，都把对方看作自己的知己，一来二往自然就谈到了重组家庭的愿望。两个善良的人、两颗受伤的心就这样得到了美满的结合。

1999年夏天，东升在母亲的鼓励下，只身回国。不张扬，不搞虚荣，和王兰家的亲人会面，开了两桌宴席，办好婚礼后就以伴读的名义携王兰返回美国。从此，东升开始了新的家庭生活。王兰是个非常贤惠的妻子，体贴温柔，勤俭持家。对婆婆很孝顺；对迈克视如己出，关怀得无微不至，对大姐更是尊敬爱护。一家人终于过上了真正幸福的生活。一个成功的人，家庭和事业同等重要，少了一样就意味着失败。

母亲、儿子和姐姐有人照顾，东升除去了后顾之忧，又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了。由于工作上取得了卓著的成绩，东升不久就被学校聘为教师，离教授的目标又近了一大步。

东升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和光明道路。婚后第二年，王兰为他生了个女儿，东升得到一子一女，心满意足。回想当年踏进美国领土瞬间心中曾经激荡的人生插页，以及后来谋生历程中的感情纠葛与悲欢离合，东升这个改革开放早期的留学生正在成为一个在异国他乡安居乐业的新移民。

几经波折几经愁，不是姻缘莫强求。

以貌娶妻非善举，花前月下水东流。

杉城失意羞居住，圣市温馨事亦休。

才叹此生无芳草，春风却绿纽约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