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下面羊儿跑
头一回在运河边上放羊,感觉好得一塌糊涂。
这里说的运河,并非京杭大运河,而是从老火车站脚通往浣江那一截人工开凿的河道。运河的作用,顾名思义是为了运,船工们把黄沙从水道运到火车站,再由火车转运去别的地方。
随着交通的发展,加上挖黄沙影响水利、破坏浦阳江水质,黄沙公司终于消亡,运河也便跟着失去了存在价值,最终被填平了,上面建起了楼群。
运河东西走向,与浣江正好垂直。运河还是运河时,两岸的堤坝很高。运河南堤下便是我的母校,城关镇中心小学。
那时候,小学分两个阶段:初小与高小。升高小,得参加像模像样的考试,不合格者,不能正常升学。
1961年9月,我顺利地升入了高小。原先在城北小学的同班同学,到了镇小,大多依旧是同班同学。
刚进校时,真的可以说是眼前为之一亮,精神为之一振。
镇小只有两个年段——五年级与六年级,拢共十几个班级。
镇小的校舍,据说是一个大地主的宅院。
应该说是一座走马楼吧?楼的东西南北,其实应该是东北、东南、西北和西南四角,都有比较宽敞的楼梯,上下楼极为方便。我们班,五(3)班,就在西北侧的楼梯口边上。
走马楼像一个“日”轴对称图,中间一横中央,是个双层大厅。楼下大厅是大礼堂,下雨不能出操,我们在那里上体育课。楼上大厅平日闲置,有时搞搞展览什么的。还有,高小升学考试,就在楼上大厅里进行。
楼下大厅四周是天井,种着几棵硕大的桂花树,仲秋时节,开满了金黄的小花。花香馥郁,沁人心脾,满园弥漫,差不多会氲氤上个把月。我从没见过这样美好的景象。
我们经常跑到树下捡拾桂花,有的干脆在上课前往地上平摊一张报纸,下课后飞奔树下,就为收拾那满纸的馨香。
老师们的办公室前,天井北侧边上,还种着几棵芭蕉。芭蕉高大丰茂。我们进镇小的第二年,芭蕉开了花,还结了手指粗细的果实。据老师说,这是以前从没过的现象。遗憾的是,芭蕉果终于没能成熟,就蔫了。
学校有两个操场。上操场,地势较高,搞活动、开会之类,都在那里;下操场很大,供我们上体育课。
上操场有一对篮球架,有时候会举行篮球比赛。我不喜欢篮球。事实上,我什么球都不喜欢。然而,何以校老师创建校足球队时,我却鬼使神差地报了名。
足球场地自然在下操场。现在想来,小时候印象中那个很大很大的下操场,其实离标准面积差得很远。怪不得何老师称其为小足球场,我们踢的也是小“足球”——大皮球。
说真的,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足球规则,虽然是球队一员,居然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会,只知道跟着球满场转悠满场奔跑。每次踢完球,都累得不行。当然,踢足球的好处也是巨大的,最直接最明显的,就是从那一年起,双脚没有再生过冻疮。要知道,以前一到冬天,两个脚背溃烂得连袜子都脱不下。
我爸爸喜欢小动物,我升入高小后,又遇上一个喜欢小动物的老师。
五年级班主任叫袁沛均。不知怎么的,报名注册那天,袁老师就注意上了我。他把我与另外三个同学叫在一起,要我们先把学校的羊圈负责起来。
袁老师领着我们来到了羊圈。两个女生正在那里打扫卫生。袁老师介绍说,她俩是上一届的学生,从今天起,这些羊,包括羊圈,正式移交给我们班。
感觉很新鲜,我们接过工具就认认真真地打扫起来。好多同学只在电影《鸡毛信》里见过羊。突然间看到活物了,自然喜欢得不得了。袁老师交代完毕离开之后,几个人争着与羊儿亲近起来。
羊儿不认识我们,躲来闪去不让碰,只咩咩叫唤。有些扫兴。
“这羊也太脏了。”我说,“他们为什么不给它们洗洗澡?”
马上有人响应:“对对对,我们给它们都洗洗吧?”
“怎么洗?”
“去江里洗啊,很好玩的。”
“那怎么行?”有人提出异议,“要是跑了,或者被江水冲走了,怎么办?”
那倒也是。最后决定,我们就在羊圈门口为羊们洗澡。
很快找来了水桶脸盆,有位同学居然还搞来了一把刷子。一切安排停当,袁老师来了。
“你们做什么?”袁老师看到一地的家什,奇怪地问。
我很得意地回答:“我们给羊儿洗澡,它们太脏了。”
“胡闹,简直胡闹!”袁老师很生气,“感冒了怎么办?”
看我们一个个低下了头,袁老师的口气缓了下来。他说:“我们的任务是把羊养好,你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先把羊圈打扫一下。”
“好吧……”大家瘪萎萎的,异口同声地回答。
“还有,安排两个人,下午把羊儿赶到运河堤边放一下。”
这可是一桩最新鲜不过的好玩活儿,谁都不愿意放弃。这天下午,我们四个人准时到校,赶着羊儿,往运河边的斜坡上走去。
开始真有些紧张,唯恐这些家伙撒欢逃跑。可羊儿们似乎很懂事,不用赶,不用拦,一路咩咩,熟门熟路地到了草地上,优哉游哉、貌似心不在焉地啃啮起嫩草来。
这是第一天,用现在的说法,叫热身。
次日课外活动,袁老师正式说起有关羊的管理事宜。大家很兴奋,七嘴八舌。最后还是袁教师一锤定音——以少先队小队为单位,每周一轮。任务:放牧、拔草、打扫羊圈。
原以为我们四员大将会是当之无愧的羊倌呢。唉,想想都伤心。
好不容易挨到我们小队了,分派我的任务又是打扫羊圈。
头一回的新鲜劲儿早已消散,此刻觉得,扫羊圈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使。羊有洁癖,被踩过的,哪怕是它自己踩过的草,就坚决不吃了。因此,羊圈里永远积着一大堆一大堆草。我甚至觉得,我们放进去多少,搬出来还是多少。浪费啊,简直是莫大的浪费!而且,号称有洁癖的羊们,无论是居所还是身躯,又脏又臭。满地羊粪不说,本该洁白漂亮的卷毛上也挂满了黑豆豆。不过我知道,这不是羊的错,怪就怪我们这些小牧民工作太不负责。
没精打采地打扫着,心想,什么时候让我当羊倌呢?
终于又轮到我们了!别的同学似乎已经厌倦,哈,正中下怀。
只要天晴,羊是每天都得去放牧的。运河堤坡上长满了各色野草,那是羊儿的美食。第一次出牧,又喜又忧。喜,自不待说了;忧,依然是怕它们逃散。上回毕竟有四个人,这次单枪匹马的,万一它们来个胜利大逃亡,怎么办?
幸亏羊儿非常合作,它们似乎对自由全无兴趣,只管慢条斯理地寻觅各自喜好的草儿,最多也不过偶尔仰头对着天空作几声意义含混的咩咩。间或,它们也会搞一些小规模的撒欢奔跑,但那构不成威胁。
不知是哪位同学推荐了我,还是老师自己看出了某些端倪,我渐渐就成了专业小羊倌。几乎每天的课外活动,都是我伴着三只羊在运河边上度过。有好心同学问我,你腻不腻啊?我笑而不答,不是故作深沉,实在是怕他笑。我真的喜欢牧羊的感觉。
羊儿很乖,根本不乱跑,牧羊人的存在完全是象征性的。我的任务只是陪着它们玩。草坡上有许多小花,星星点点,我采来插在羊儿的卷绒毛上,老是掉,于是我就把花儿串起来,戴在羊角尖,套在羊脖上。我还可以跪在地上,挖泥玩,做一个又一个小玩意儿,当然做最多的是羊,可惜我的雕塑技艺不行,最终自己都不知道捏成了什么。最惬意的是躺在草坡上,一边满嘴乱嚼酸不啦叽的野草,一边仰望云朵幻化出奇形怪状的物事,傻想;或者,干脆闭上双眼作假寐状,由着思绪四处游荡。
有一回开会,我的牧区正好对着操场,远远望着同学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的架势,我得意极了!我不时冲他们挤眉弄眼,还故意在草地上打滚翻跟斗,只恨自己不会竖蜻蜓,要不然,该多神气!
多少年了,我还常梦见自己在当羊倌,躺在软软的草地上,轻轻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哦不,羊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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