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弟拐回家

把小弟拐回家

那几年，我依然经常去袁家村玩。

介昀1959年就离开袁家，但介浩还留在那里。

介浩比我小五岁。他出生后，因为妈妈工作忙，便给他找了个奶妈，把他寄养在乡下。

虽然人家自己有儿女，对介浩却是很好的，除了路远一点，爸爸妈妈也便没有什么不放心。

可偏偏出了事。

奶妈的公公被查出是“太平军”成员，让公安局抓走了。

这“太平军”，可不是洪秀全太平天国时候的，而是解放初期的一个反革命集团。

有人提醒说，沾上这种“亲戚”，会有扯不清的麻烦。爸爸妈妈一向谨慎，觉得不无道理，可一时上哪找寄养人啊。

当时妈妈还在袁家教书。这天，正与同事说着这事，袁家村的党支部书记袁寿松来了。弄明白事情原委，他对妈妈说：“胡老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你儿子放在我家吧。”

众老师一致称好，说袁是非常实在的人。

妈妈与爸爸商量了一下，便以最快速度把介浩接到了袁家。介浩在袁家果然过得很好。就这样，我们在袁家有了两家“亲戚”。

我常去看介浩，开头跟妈妈一起，渐渐长大了，就独自一人去。

依袁寿松的妻子要求，介浩分别叫他们夫妻为爸爸妈妈。我当然不可能这样叫了，只肯叫他们寿松阿叔、美琴阿姨。

寿松阿叔、美琴阿姨对介浩不错，对我也好。所以，我平时非常喜欢去袁家看介浩。

三年困难初期，农村生活也苦。虽然寿松阿叔是支书，但他从来不以权谋私，因此，草子（紫云英）干、狼萁根是家常便饭。介浩当然也只能跟着同甘苦共患难了，吃那些东西吃得拉不出屎，难受得直哭，最后只能抠出来。

但那毕竟是暂时的，农村很快就缓过劲来。倒是城里人，还陷在整天只想吃点什么的窘迫之中。当时有句俗话很能说明问题：“一棵大白菜换一把热水瓶”。于是乎，不少的城里人开始向往起农村来了。

愿意留在城里的当然还是大多数。最佳的选择，是能攀上几门农村亲戚。

美琴阿姨非常喜欢孩子，可惜她自己没有生养。比介浩大两岁的招玲，也是领来的女儿。夫妻两个多么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儿女啊！

终于有好消息了！

寿松阿叔匆匆忙忙跑来报喜讯：“美琴生了，生了个女儿！”

这还了得！这么大的事情，如何可以怠慢？星期日休息，爸爸妈妈匆匆忙忙地跑去道喜。

妈妈早已调到孙家，很久没去袁家了。村里乡亲见了，自然格外亲热。

当知道爸爸妈妈的来意，不少人都笑了。

在农村，没有生养是很没面子的。美琴阿姨为了这个，苦恼得无以复加。幸亏有个亲戚出于对她的同情，与一位多子多女却没条件再养的孕妇商量妥当，待孩子一出世，送给美玲阿姨。就这样，这之前的半年多，美琴阿姨在家假装大肚子。

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儿。不过美琴阿姨绝不重男轻女，女儿，照样喜欢。美琴阿姨又像模像样地坐起月子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女孩的亲生父母，就住在袁家附近。

唯有寿松阿叔始终被蒙在鼓里。他实在是太老实了，村里人也不忍心让他知道真相。

细想起来，这样的事，本也碍不着别人什么。毕竟，无论是领来的，还是自己生的，夫妻俩一视同仁，视为己出。他们对介浩，也照常疼爱有加。

然而，在教育孩子方面，不能不承认，他们非常欠缺。

寿松阿叔也是个孤儿，解放前曾经要过饭，共产党救了他，还培养他当了干部。他像那时大多数农村基层干部那样，纯正朴素、踏实肯干，文化上却极其有限。至于美琴阿姨，干脆就是“一字不识横横”的文盲。他们，尤其是美琴阿姨，理所当然不会把上学读书当一回事。

介浩到了上学年龄，爸爸妈妈想接他进城上学，经不住美琴阿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只好依她继续留在袁家。

有一次，妈妈去袁家参加教研活动，顺便上介浩的班级看他，结果没见着。老师说，介浩身体不好，肚子痛，请假了。那老师还说，介浩常肚子痛不上学。妈妈火急火燎地赶去看望，半路上，却见介浩跟几个孩子一起跑来跑去疯玩，压根儿没有生病迹象。

美琴阿姨见了妈妈，若无其事地说：“介浩不喜欢读书，就随他去吧。”妈妈非常气恼，可又无可奈何。

这一年暑假开始前，我与介昀又去了袁家。正好那天发学生成绩单，我们便和介浩一起去了学校。

看着介浩的成绩单，我简直当场晕倒。介浩成绩不济，早在意料之中，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名字居然成了“袁蒋号”（诸暨口音，“介”与“蒋”的发音有点接近）！

真是的，不仅名字换了，连姓都改了。我问老师，老师一脸无辜：“当初报名时，他们就这样说的。”介浩却是一问三不知。

我想了想，让介浩做了几道最最简单的算术题，结果发现，他连数数都不会。我傻眼了。再叫他写字给我看。可他居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即使是那个“袁蒋号”。

回到家里，我向爸爸妈妈作了详细汇报。爸爸妈妈也非常吃惊。

大家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公正地说，美琴阿姨对介浩确实很好，要是突然把介浩领了回来，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受不了？

我忍不住了：“介浩本来就是我们的，要是再让他在那里住下去，肯定变成文盲。”我恨不能马上就把介浩接回来。

终于有办法了。

我和介昀再次去了袁家。我对美琴阿姨说：“我要去绍兴上学，想带介浩去拍照留念，带去绍兴……”美琴阿姨不知是计，连声说道：“这是好事，要紧的要紧的！”

我怕打草惊蛇，没有带走介浩的任何东西，包括日常衣物。

就这样，我们把介浩拐回了家。爸爸很快为介浩在江东小学办好了入学手续。然后，我真的去了绍兴。

开学了，美琴阿姨见介浩还不回袁家，自然起了疑心。她赶到银行里想找我爸，可我爸不在，送我去了绍兴。

当时正是中午，美琴阿姨在食堂里找到了介浩，二话不说，拉着介浩就走。

介昀见状，急坏了。可他抢不过美琴阿姨，只好赶紧去找爸爸的同事小寿叔叔。

爸爸临走时，曾托付小寿叔叔照看介昀介浩。

小寿叔叔听了介昀的话，大吼一声：“这还了得！”吼罢，小寿叔叔跨上自行车直奔袁家。

到得茅渚埠桥，小寿叔叔见一女人正牵着介浩的手往前走，不声不响地挨近过去，一把拉住介浩，手脚麻利地拽上自行车，丢下一句：“你这女人怎么回事？这是别人的孩子……”话没说完，小寿叔叔掉转车头就跑。

美琴阿姨一怔，随即坐倒在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