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晋书束皙传

跋晋书束皙传^［1］

《晋书》喜采小说家言，往往涉于无稽，如《束皙传》其尤甚者也。据云:“晋武帝尝问挚虞，三日曲水之义。^［2］虞对曰:‘汉章帝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至三日俱亡。村人以为怪，乃招携之水滨洗祓，遂因水以泛觞，其义起此。’帝曰:‘必如所谈，便非好事。’皙进曰:‘虞小生，不足以知，臣请言之。昔周公成洛邑，因水流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3］又秦昭王以三日置酒河曲，见金人奉水心之剑，曰:‘令君制有西夏。’乃霸诸侯，因此立为曲水。^［4］二汉相缘，皆为盛集。’帝大悦，赐皙金五十斤”云云。其说出吴均《续齐谐记》^［5］，均书虽残缺，然唐宋诸类书所引此条正同。作《晋书》者全采之，但删去“左迁挚虞为阳城令”一语，盖以虞无为阳城令事，恐致指摘，而不知其谬妄之处不一而足也，试历言之。

三月三日亡女事，乃郭虞，非徐肇，见周处《风土记》及《宋书》、《齐书》两《礼志》。^［6］姓名舛误，一也。此说在晋初果为大廷所驳斥，将吐弃之不暇，而沈约、萧子显犹引之，而若不知乎?二也。周公成洛邑，秦王置酒河曲，吉祥善事，而二史反遗之，且以前如《前汉书》及《续汉书·礼仪志》并不言及，刘昭注补详矣^［7］，亦不一引，岂皆数典而忘祖乎?^［8］三也。两晋南北朝文士之作，夸多斗丽，无事不征，而《文选》所收与《艺文类聚》、《初学记》等所录诸诗文，萧梁以前无一用束皙说者，可见前人未寓目矣，四也。祓禊之典，自以《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9］，与《韩诗》所说《溱洧篇》、蔡邕所说《论语》“浴沂”为始。^［10］束皙既号为硕儒，乃舍实据而为虚构乎?五也。沈约引魏明帝“天渊池南，设流杯石沟”，萧子显引马融《西第赋》“玄石承输，虾蟆吐写”等语^［11］，以为曲水之始。可见修禊古，而流杯曲水并不古，乃束皙以为起自周公，何诸君但能记近也?六也。

颜延之《三日曲水诗序》曰“献洛饮之礼，具上巳之仪”云云，自用汉晋故事。^［12］注《文选》者不知，而率为解。至梁简文帝《三日曲水诗序》中有“周成洛邑，自流水以禊除”云云^［13］，则正用《续齐谐记》。盖简文生后于吴均，均有重名，故深信其说，而究之从者尚少也。自著之《晋书》，则炳然列于史册，而后之著书为文者，莫不奉为典据，然岂知侜张为幻^［14］，厚诬古人有如此哉?余欲撰《晋书辨惑》^［15］，将取其虚妄者一一祛之，而姑以此为先声焉。

笺疏:

［1］该文见冯本、国图本、中科本、校点本。《晋书》:唐房玄龄、褚遂良等撰，共130卷。贞观十八年(644年)，唐太宗以旧有《晋书》未能尽善，命重新编撰，贞观二十年成。该书取材丰富，但《列传》多采小说传闻，失于信史。《束晳传》见《晋书》卷51。束皙:字广微，阳平郡元城(治所在今河北省大名县东北)人，汉太子太傅疏广之后。王莽末，祖上徙居沙鹿山南，去疎之足，遂改姓束。束皙博学多闻，曾任著作郎，好学不倦，一生著述丰富。束晢对学术的最大贡献是永平元年(291年)参与整理太康二年(281年)魏襄王墓出土的汲冢竹书，厘定竹书篇次篇目，和荀勖、杜预等编订出《竹书纪年》《穆天子传》《逸周书》等16种。

［2］晋武帝:司马炎，字安世，司马昭长子，266年废魏称帝，灭吴统一天下，在位26年，290年病卒。挚虞:字仲洽，京兆长安人也，少事陇右名士皇甫谧，才学通博，善观天象，尝谓友人曰:天下即将大乱，避难之国唯陇右凉土也!撰有《文章志》《文章流别论》。曲水:曲江池，故址地今西安市东南曲江乡一带，汉武帝造宜春苑于此，以池水曲折，故名。唐开元中重加疏浚，花卉环绕，烟水迷茫，为长安第一胜景。每年三月三日上巳节，玄宗赐宴群臣，每科新进士宴集同年，皆在曲水池。唐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描写当时胜况。

［3］《逸诗》:谓《诗经》未著录而亡佚的古诗。清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卷2收录了三百篇之外，见于经传子史称引的周代《古逸诗》若干，分为四类:一曰篇辞俱亡，一曰篇存辞亡，一曰篇辞俱存，一曰诗句存篇名亡，各疏其出处于每条之下。另清桂馥《札朴》也辑录有《逸诗》。羽觞随波:《初学记》卷4引《续齐谐记》作“羽觞随波流”，梁萧统编《文选》卷46颜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引作“羽觞随流波”。《太平寰宇记》卷5、《通志》卷124上所引《续齐谐记》“三日曲水”典事个别文字略有不同。

［4］立为曲水:《文选》卷46、《通志》卷124上所引皆同，《初学记》卷4、《太平寰宇记》卷5引文皆作“立为曲水祠”。衍“祠”字。

［5］吴均:字叔庠，《新唐书·艺文志》作吴筠，梁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人。南朝文学家，倡导骈文，书法自成一体。事迹具见《梁书·吴均传》。《续齐谐记》:取《庄子·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齐谐》，是关于齐国怪异诙谐事迹的书籍。近人朱桂曜《庄子内篇证补》云:“《齐谐》者，盖即齐国谐隐之书。”《续齐谐记》，《隋书·经籍志》杂传类、《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皆著录7卷，原书久佚，后人从《蒙求》《初学记》《太平广记》等诸书内辑编为1卷。

［6］郭虞:梁沈约《宋书·礼仪志》:“旧说后汉有郭虞者，有三女，以三月上辰产二女，上巳产一女，二日之中而三女并亡，俗以为大忌。至此月此日，不敢止家，皆于东流水上为祈禳。……此则其来甚久，非起郭虞之遗风。”沈约，南朝武康人(今浙江德清县)，字休文，卒谥隐。历宋齐梁三代，官至尚书令，“永明体”诗歌的代表人物，有《沈隐侯集》。梁萧子显《南齐书》卷9《礼上》:“汉世有郭虞者，以三月上辰生二女，上巳又生一女，二日中频生皆死，时俗以为大忌，民人每至其日，皆适东流水祈祓。”萧子显，南朝兰陵郡(治所在今山东枣庄市南)人，字景阳，齐豫章文献王第八子，7岁封宁都县侯，著《后汉书》100卷、《齐书》60卷、《文集》20卷。

［7］梁刘昭注《后汉书》卷14《礼仪志上》:“郭虞之说，良为虚诞，假有庶民旬内夭其二女，何足惊彼风俗称为世忌乎?”《后汉书》刘昭注补皆不录“周公成洛邑水流泛酒”、“秦王置酒河曲”事迹。刘昭，字仲贤，号东崖，南朝梁平原郡高唐(今山东省高唐县)人，注范晔《后汉书》，并补《后汉书志》。

［8］数典而忘祖:谈论到典册时居然忘了自己的祖先，比喻忘记根本。《左传·昭公十五年》:周景王对晋国大夫籍谈说，“女，司典之后也，何故忘之?籍谈不能对。宾出，王曰:‘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

［9］女巫句:见《周礼·春官宗伯·女巫》，汉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蕙草药沐浴。”唐贾公彦疏:“岁时祓除者，非谓岁之四时，惟谓岁之三月之时。……衅浴，谓以香蕙草药沐浴者，若直言浴，则惟有汤，今兼言衅，明沐浴之物必和香草。”

［10］《韩诗》:梁沈约《宋书·志》礼二引云:“《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两水之上，执兰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宋郑樵《通志》引《韩诗》同上。衅浴，同“浴沂”。蔡邕:东汉陈留(今河南省杞县)人，字伯喈，精音律，善鼓琴，工书画，以隶书著称于世。

［11］天渊二句:梁沈约《宋书·志》礼二引云:“魏明帝天渊池南，设流杯石沟，燕群臣晋海西钟山后，流杯曲水延百僚。”玄石二句:见梁萧子显《南齐书》卷9《礼上》。

［12］邢澍于故事下自注:“《续汉·志》:‘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南齐书》谓‘不言何水’，然据杜笃《祓禊赋》暨《太平御览》卷三十所引《续汉书》，则正指洛水。晋朝禊洛事，见《夏仲御传》及成公绥、张协、褚爽等《禊赋》。”

［13］《三日曲水诗序》:见唐徐坚撰《初学记》卷4《岁时部下》，《序》云:“窃以周成洛邑，自流水以褉除;晋集华林，同文轨而高宴。莫不礼具义举，沓矩重规，昭动神明。”

［14］侜张为幻:惑乱欺诳。《尔雅·释训》:“侜张，诳也。”唐陆德明音义:“侜，本?作倜同。”宋邢昺疏:“《陈风·防有鹊巢》云:‘谁侜予美?’毛传云:‘侜张，诳也。’郑笺云:‘女众谗人，谁侜张诳欺我所美之人乎?’注云:《书》曰‘无或侜张为幻者’，《周书·无逸篇》文也，引之者以证侜张，谓幻惑欺诳人者。”

［15］《晋书辨惑》:未见传世，也未见其他文献著录，大概此书邢澍未曾撰成。钱大昕有一函和邢澍专门谈论《晋书》错误的书信，参见《附录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