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紧急警报
与台风有关的记忆都是盛况空前的,包括台风生成的盛夏季节。太阳猛烈地烧烤着大地。这是一颗星球对另一颗星球的榨取,大海江河,裸露的土地,茂盛的植物,直到男女老幼或饱满或干瘪的肉身,不断地蒸发出去。
与现在唯愿岁月安稳相比,小的时候显得相当没有心肝——私底下盼望台风的来临。
台风如期而至,仿佛是被我想来的,唯一能减轻这种念头罪过程度的,是还知道祈求它不要太大。
然而台风的阵仗一摆开来就小不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山呼海啸,一阵子似可忍受,连续几天几夜,破坏力就因叠加而放大,让人抗不住。最先倒霉的是庄稼,蓬头散发,委身泥浆,然后是村庄房屋,七零八落,最后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切乱了套了。
难道这就是想要的?
困顿乡村里的往日,为了活着,需要无时无刻不埋头于生计。这样的生存方式看得到尽头,却看不到希望,足够人深度窒息。如果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辛苦一生,仿佛为了延续生命,先要漠视与轻贱生命本身。对此,身不由己,无计可施。只有大难临头的当口,才能把生命打回原形,一切坛坛罐罐暂时让位或者干脆打个稀里哗啦。生命无可争辩地崛起,渺小如老弱病残也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世界面前,为自身所认识,并被集体所重视。
与台风有关的记忆都是盛况空前的,包括台风生成的盛夏季节。太阳猛烈地烧烤着大地。这是一颗星球对另一颗星球的榨取,大海江河,裸露的土地,茂盛的植物,直到男女老幼或饱满或干瘪的肉身,不断地蒸发出去。我们不断地往茶瓶里灌水,喝掉,出汗。给庄稼的也是如此,千方百计地提水浇灌,水头所到之处,发白的土地和明显失去葱绿的庄稼吸得滋滋有声,以示焦渴。然而,第二天又发白失绿如初。除了海平面没有明显的变动,春天里积攒得满满的河流,水位以看得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回落,留下明显的一大截河床。附近小河很快见了底。
这种明晃晃的暴晒并不令人期待,只意味着继续晒将下去,直到有一天感到热中掺了闷,不是雷雨前的一阵子闷热,而是连续几天,捂得人身上起痱子。出门去,有阵子太阳光是发白的,皮肤因此而感到针扎似的痒痛。忽又几阵断虹零雨,下得不明不白。种种不痛快都是一种不良情绪的酝酿或现象的蓄谋,我们称之为“作夯”,也就是现在的“作”,使人隐隐觉得天地之间另起不明动静。
我们开始伸长耳朵,因为那时已经有了有线广播和收音机。播音员从远说起的,先是台风消息,意味着离我们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听之任之,表面上并不如何惊慌,但抢收早稻等作物明显加快了节奏。接下去是警报,大家开始当回事讨论起来,防范诸事也提上日程,从上到下要开个会,草包之类的筹备分发,塘坝、水库、桥梁、码头、锚地、闸门、仓库的看守和检修。有船的人家则要早早地回港避风。都是例行的事,有条不紊的就是了。最细枝末节的家庭会议是在饭桌上开的,商讨屋顶、门窗的加固事宜,田头水沟的开挖、菜园地头的收拾、家用抗台物资的办理问题。
我的抗台工作就在这细枝末节上,无非是受祖母差遣到小店里买一包蜡烛,回来后跟着她把前后园即将成熟和不太成熟的瓜子豆孙、菜爹菜妈全部采摘一空。鲜货们摘下来放不长,够我们大嚼几天。这种不必从长计议的活法,偏离了原有轨道,打破了固有秩序,对规定思维的放肆冲撞,有一小会儿令我前臂上的大部分汗毛揭竿而起。
最后的台风紧急警报证明台风没有中途改道,虽然途中行迹歪歪扭扭如同醉汉,在附近登陆却是早迟的事了,其实早迟也是明后天的事。有线广播里出现了杂声,有时干脆被风刮断了线路,收音机里也咔咔作响,好像风暴先刮到了里面。我们抱着它收听有限的几个台,比较之间的异同,作出自己的判断。除了登陆地点,各路消息基本雷同,尤其在速度判断上,一般跑得快的台风,一小时能有几十公里,慢性子的台风就难说,赶路像小脚老太,有时候狗熊似的一屁股坐下,还要颠几颠,身下罩着的区域可就大大倒霉了。这倒霉来临之际,大家都兴奋起来,这兴奋不是高兴,而是应激反应,我跟着兴奋,是真有期待。客观上给这个期待做注脚能使我强词夺理的,是天道由天,台风将带来丰沛的雨水,解决先前的旱情。
何况天象阴晴无端,变幻莫测,反反复复情绪不稳的样子已到了极限。半空中乌云疾驰,云头压得很低,海上的浪很长,海边的浪花特别破碎。
这种时候,有一个数字变得特别敏感,那便是十二,刚够一打之数。如果风力在一打以下,人们就明显胸有成竹。如果在一打以上,大家就开始心神不定起来,身上往往冷冷热热。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台风往往也是选在后半夜登陆,行径看来亦似强盗。为了躲避台风的危害,我们要把门关紧,门缝里塞上破布,再顶上粗大的门杠。在此之前,父亲爬上屋顶,将前几天打好的草扇盖在上面薄弱的地方,数根粗大的麻绳搭上屋顶,垂下的两端坠上巨石,类似金钟罩的效果,对露天的草堆也是如法炮制。猪圈鸡舍简陋的人家,那一晚动物被请进屋享受平等的避难权。
那一夜是睡眠质量一向优异的父亲很警醒的一夜,猜他是在警觉地倾听、判断,及时作出危机应对。风撼动着整个世界,雨打屋背闷重的钝响,好像牛蹄纷至沓来,灰尘草木簌簌地掉在蚊帐上,使它本已下垂的顶部像足月的孕妇,部分细末子透过纱眼扑人一头一脸。
我无须惊惶失措,从旁感受父亲的含义,与母亲该有的家常与温馨相比,这个角色应该是重大担当者,词本身带有英雄的色彩,在大灾大难面前。很庆幸现在的父亲们在家庭中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同时担心他们因此无从在孩子心目中留下勇敢者的形象。
台风中途方向转换的间隙,风会突然停下来。我已经听了一上半夜,呼啸、抽打,各种声响,好像巨魔刚从瓶里挣出来,长时间的憋闷后,坏脾气几何级数般增长,一近岸就是暴虐的撒野。忽然间,就停下来,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连针掉地的声音都没有,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快,连孩子都知道这很阴险,接下去必是一场大发作。但我很享受这个瞬间,至今觉得有一片普天大的毛羽轻轻地飘下来将地面与我们完全像保护地一样覆盖。每次跟在父亲背后,悄悄地出门看一下天空。有一块天空,幽蓝幽蓝的,就在屋顶之上,星星三三两两在里边闪耀。多么迷人的时刻,像大战过后,和平初降临。
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回南杀西,台风登陆后的转向,而我瞥见的是台风眼。我始终记住,接下去这一刻的风力最大,最为危险。就如台风刚刚失神了一会子,忽地惊觉,越发怒不可遏起来。父亲也将防卫的重点从前门转到了侧后方。一般的房子总会顶过正面攻击,然后失守于来自侧后方的偷袭。只有那一刻过去,才能说已经抗住台风了。
最后一场歇斯底里过去,父亲收拾自己准备安睡。屋内细碎的动静中,外头台风这个坏脾气的家伙总算摔摔打打地慢慢走开,风的吼声一阵远似一阵,雨声的牛蹄也变轻直至无声。
台风要走了,我也要睡了,明天的世界明天再说。
在成年离开海岛之前,很多个里热外凉的夜晚,我都是在听着台风的喘息声和拳打脚踢声中度过的。我数着它的脚步由远及近,从海面上气咻咻爬到岸上,在岛上转几圈,把一切弄到更乱以后,才找准一个方向走远。那每一座显得安全的房子里,停电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一豆烛火照出一块晕黄的空间,有风丝漏进来,雨滴落下来,房屋骨节本身也在爆出嘞嘞轻响,然而相比外面,这已经是宁静的所在,像是一个个小型的台风眼,广大的世界正绕着它狂乱飞转,类似疯狂的发条。或者,台风本身就像一架巨大的吹风机,握在造物主手中,在这个小岛上空抡过来又抡过去,爱多久就多久,不可改变,不能阻挡。
在孩子的眼里,日子总会接踵而来,很多事情梦想成真。跟台风刮起一样,台风也会自然平息,明天如期到来,无边安静的、平凡如往昔的甚至颓废破落的日子。有人家的屋顶被掀翻了一边,给瓜豆们搭的架子全数趴下,根基不稳的大树斜在那里,带出了一侧杂乱的根须。河水满到了岸的唇边。在河流的上游,原先苗条的小溪猛然腰身暴肥,由十几丈扩展至几十丈,水势浩大,来得湍急,兴轰作响,千军万马奔腾向前。水面上漂浮着大量杂物,多是原先晒在溪边的稻草,大堆和单个,有的未被放倒打散,整个稻草人骑在水面上飞逝而过,蓬松的脑袋此起彼伏,好似巫婆们骑在扫把上集体掠过,挟裹着世界某个部分滚滚向前,先我而去。与之相比,两岸大部分庄稼以各种姿态扑倒在地上,完全被它们前几日还渴望的水淹没,呈现出对死亡的彻底顺从。
远近的消息渐渐汇拢,谁家的屋倒了几间,谁家的船没了,谁家的猪被压死了,那个谁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去放田水,不小心被一阵狂风裹住拎起来,呼的一声扔到河中央。他是那么的托大,穿着吃风的行头,幸亏被人发现用锄头柄拉回来了。超大台风刮过的时候,船会被人发现搁在了山坡上,家里几百斤重的大石臼从东家道地飞到了西家屋檐下,瓦片像刀一样砍进木质电线杆子里。
统计出来的损失是大的,但只要人都活着——又回到活着的主题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我生活的南田岛就在台风小径上,每次台风路过的时候,都会这般薅它上面的庄稼树木,撸它的房屋,呛它的每一寸土地,并把上面的每条河流都灌到失禁为止。还会把人们砸锅卖铁修建好的完美海岸线撕裂开,把码头不管死活从岸上扯下来,把停泊的船捉住磕得头破血流,或者直接打翻,或者唆使着它们拔锚断索浪荡私奔。只有海是没有办法下满和吹飞的,但风会推着潮水越涨越高,将小水潮推动成大水潮,将大水潮推成洪潮。同时,陆上的淡水急剧汇聚下注,形成风、暴、潮三碰头,谁也不输于谁。这一切最终还是冲着人来了,对着他们恫吓甚至敲打、带走。水里来,水里去,用这种种暴虐手段,它从这个岛上带走了多少财富,认真算起来难以估量。只不过岛依然在,人们坚定地生活着,似乎台风并非那柄悬在岛上空的利剑,而更像是楼上那只可恶的靴子,每年都等待着它掉落下来才能安心入睡。是真的,只有台风过后才能说我们今年付出的已经获得了回报,今年我们的事业安然无恙。无论是山上的果木、海里的养殖,还是农田上的庄稼,甚至我们新造的房子,除了抗震性首先得有抗风性。
也仅仅是今年。但这又如何呢。人不该盼望它,我也就是没法恨它,每一年,每一代,这个小岛的人们说着台风,经历着台风,承受着它的损失,也受惠于它的雨水,从中积累了应对的各种门道:从心理到物质的预备,财产与生命之间毫不犹豫的取舍,对各种创伤迅速复原的基础与能力。
所以一场台风过去,人们一大清早从各个栖身之处冒出来,像雨后的新鲜蘑菇一样,看上去不过是头都大了。少数几回台风来势汹汹,怕台风增水造成海进,住在海塘低处的人员被动员撤退,在天黑之前台风登陆之前。那种时候,台风外围已经发动,船上和养殖塘里的人先被劝上岸,个别投入太大性子固执或者别处来的没领教过台风威力的人,抱住一根柱子什么的不肯撒手,最后免不得要动用强力手段捉上岸。也有趁人不注意又溜回去的,如是者三。说到底,总是老天折腾人。大一点的渔船如果不冲滩,即使入港了还是得有人留守,负责发动机器,顶着风浪的来向开动。台风刮一夜,就得与风浪这样顶牛一夜。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景象,天空风雨扫荡,海面浪涛震天,船上机声大作,各种咆哮声交织之下,船并没有被开出港,类似于原地踏步,但就是不肯面对风浪让步。如果不是有不测环伺左右,与天斗,与海争,称得上是其乐无穷,眼下却是别无选择。因为最怕的是船失去动力,一旦停机,船头无法顶住风浪来处,被击沉同样不可避免。后来岛上有了大型造船厂,偶尔有还没动力的几万吨大船下水了,台风来时对付起来真是不容易。这种大货色,平时泊在海面上大傻似的,温顺得很,一旦风浪激发行动起来,无论岸上、水下,拉也拉不住,拦又拦不得。要不是有大功率拖船随时待命,不知它能闯出多大的祸来。
相比海上的人们,我们这些生命财产在地面上的人相对幸运,也更愿配合随大流。带着不多的一点子衣服与食品,我跟着兄弟们先行撤往山边的姑姑家。那时候没有公路和客车,破雨衣挡不住风雨,往往眼睛都被刺得半睁半开,在所有危险路段:风口、河边、桥梁,都有陌生的壮年男人守着,并用他们的大手带我们穿过。姑姑家有棵大梨树,果子在台风季节之后成熟,届时能长到小人头那么大。但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成熟的样子,因为台风季节来临之前它们已经有碗口那么大,肯定要被刮落打烂,所以提前摘下,味道清涩酸甜。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梨子,也不知梨树在哪一年被砍除,慈眉善目的姑姑因为终日低头弯腰织网,老得是脸也快与地面平行了。
反正台风过后的第一要务是恢复生产生活,将打乱的秩序重新理顺。首先,损毁的海塘大堤要修补、加固。如果要叙叙旧,所有大堤的谱系基本是这样的:第一代依靠松木在涂上打桩堆泥筑起来,第二代主要依靠石砌,第三代依靠水泥钢筋,最新的高标准海塘以百年一遇的前提来设计建造。其他的同时分头进行,逃跑的船被捉回来,沉船被打捞上岸,瓜豆是要上架的,菜和树都急需竖着长,地上的水要回到河里,河里盛不下的到海里。所以潮水一退回去,出海口的闸门就大开,浑浊的河水汹涌着奔向大海,咆哮声喊出畅通无阻者的痛快。两岸站满看热闹的人,胆大的下到水滨处用网兜蹦出来的鱼,我在森凉的水汽里看着人们的冒险举动和巨大收获,高兴得微微发抖。
如果台风去得足够快,第二天即放晴,阳光下晒满了什物,其中最重要的一定是粮食。赶在台风来临之前抢收下来的稻谷,堆在任何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家是堂屋与房间,摊得厚厚的,青中带黄的色儿,浓重的青草味道盖过了谷香,一夜时间,摸上去已发热,如果再下一天雨,芽头就会从每颗谷粒中钻出来。它刚收割下来却发芽了,不再是人的粮食,只能做饲料,人们到手的收成就在手上毁去,眼睁睁地,不可思议,不死心将少数没有冒尖的谷壳剥开,里面无一例外都蜷着芽头。少数宽裕的人家用大锅炒谷子,炒得满屋水汽腾腾,形成的白色烟雾从湿漉漉的屋顶渗透出去,低低地浮在上面不肯散去,整座屋子都被蒸煮似的。再大的锅也炒不了多少,摊晒开来才是唯一指望,只要用夏日的太阳照一下,脱去它的一部分水分,就有办法挨到大晴天。当然湿衣物和家什也必不可少,以致那一天,很替太阳公公觉得吃力。
大海因为吹不坏,海面上甚至留不下任何折腾的痕迹,只要船修好,网补好,人休息好,就可出海。在台风来临之前和刚走之后,海里的鱼特别多。
等这些东西干了,地面也干了,台风的痕迹也似被蒸发了大半。一切照旧,大人们要下地、下海、上山去,我要背着书包上学去,只有路边的野草绿得若无其事。
一场台风决不能刮走生活,我的心绪无以言表,继续在寂静的日子中怀着期待的种子发呆,等待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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