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狭窄我不懂
石浦港有几千艘渔船,它们与母港的关系属于典型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仿佛是一种特别的陆地,形成了独特的微观世界。出海的时候,就是这些独立王国成形的时候。归航似箭的时候,缆绳、跳板一头搭到岸上,王与臣民顺脚踏上陆地,三千王国消弭于无形。
门后是山,门前是海,渔港古镇石浦侧身在山海之间。
要成为一个良港,近岸水深是一个前置条件,随之而来的就是沿港地形崎岖陡峭,无法形成深广的腹地。夸张地说,石浦人往后倒一倒,后脑勺会被岩壁磕出个包,往前扑一扑,又会溅一脑门子的浪花。
民居就这样局促在一溜狭窄区域。站在山上往下看,大片房屋就似牡蛎或藤壶,在海边礁石上繁衍成一片,时间久了,都重重叠叠粘在一起。在此地,老屋翻新或是拆迁,就其难度与成本而言,极富挑战性。
门前的海很宽广,渔民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忠实信徒,造房子本是百姓人家的大事,并且大吉大利,但常常不能避免因此引起的一场口舌之争。
谁让港口的土地是这样的珍稀呢,话说回来,如果当初陆上有大片良田美池可供耕种与栖身,谁又会投身茫茫大海。
因此,习惯于叱咤风云,履风浪如平地的渔民们在陆上的时候,相当于龙困浅滩。出得海去,海阔洋长任遨游的本领只有鱼类具备,他们只有继续狭窄下去。
一条近海捕捞的普通钢质渔轮,头尾连起来不过40米左右,六七米宽。当它离开港口深入大海的时候,就相当于一个袖珍的独立王国横空出世。
这块行走的陆地,没有王后的王国,不上200平方米的国土面积上,绝大部分要留给用以谋生的工具和设施。机舱、鱼舱占据大头,油料和淡水在侧。繁琐的网具只能放在舱面,理顺了有几百米长,网衣上是数不清的网眼,粗大的纲索,一只接一只的坠子和浮子,使命相左,轻重迥异。用以撑开网口的两块弧形钢铁网板招摇地挂在船尾两侧,沉重而巨大。锚具趴在船头张牙舞爪,桅杆和吊机等的杆、臂只能向上空发展。
驾驶舱高高在上,是船老大的地盘,王国的皇宫所在。可惜后从不在国内,所以宫内无任何温柔华丽气象可言。除了被终日操持而显得闪闪发亮很有权威感的舵盘,其他的如北斗、避撞仪、探鱼仪……只有它们各自闪动的指示灯,进一步彰显权威与神奇,使船老大与国王有了越来越高的相似度。
生活舱是王国内最具人气与人情味的地方,在底舱之上。它其实是厨房、餐厅、客厅之类的综合体,在这里看得到陆上常见的炊具、桌凳、各类食材、碗筷,甚至还有热水瓶。在船上,除了长腿的人,其他陆上来的东西也多半长腿,都能独立自主坚定不移。
旁边的寝舱反倒是很狭窄的,每个床位的长度与宽度都不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倒头大睡,这让睡觉看起来是一件被边缘化的事。也是,在海上,睡觉、吃饭,不能完全按照陆上形成的生物钟来定,也不是由船老大来定,参与决定的有鱼群、大海,还有老天爷的脸色。
既然捕鱼占有绝对位置,床小也有些道理。侧身躺入,拗一个造型,以膝盖顶前,脚底抵后,占满了一个格子,船再怎么晃荡,也能像壁虎一样牢牢贴在那里。
睡觉的水手,为他吼唱摇篮曲的有机器、有风浪,偏偏任何动静都不足以吵醒他。只有一种,就是机器停止轰鸣,世界陡然安静下来,会让他们从格子里猛然惊醒。
前面说过,石浦人的邻里关系经常受到土地制约触发的干扰,不过石浦港人际关系的绵密并不比渔网逊色,千金买邻所形容出来的重大关系在这里只算人情关系里的一个支项。
随便找个地方说起,某日某个船老大的妻子来到菜市场,走过一溜肉摊——她想给家里买只猪脚来炖黄豆,相熟的一个摊主立刻选好了递过来,却无论如何不肯收钱,亦拒绝拿回。这种情形并不是个别,也绝非偶然。
接下来的某一天,还是菜市场里,还是这个老大的妻子,石浦港几千个独立王国里的后,来为那个即将在海面上形成的王国购买出海所需的食品,以普通的单拖船为例,一船六七个青壮劳力,半个月计量,肉类、蔬菜、咸货、米油,海鲜除外的所有一切。购物时间是从凌晨三点起,提供给她所需的还是平常这些相熟的摊贩,一出手就是几千元的生意。这回是你来我往,货真价实,不亦乐乎。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形成,并依靠日常的润滑固定下来。
又比如一个拥有油船的油老板获知,认识的一群船老大驾船进港了,到码头向他们要了几只白蟹和两条好鱼,同时请他们到饭店吃饭,算是接风洗尘。
老大在最后一网的货里挑了出来给他,带回交由饭店加工。吃饭的时候老大们抱怨这个月南边水域的蟹才肥,他们这一次在北边。
不用求证也可以肯定这些船的油料来自这个油船老板,每次出海他们一般要往每只船的油舱里灌下百来桶油,三万多斤。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通常在一周后付清。因此油船主与船老大很难说谁不需要谁,谁又更需要谁。
另有供应渔网、供应船用机械及各类零件的,几乎所有的供应商与渔船之间都有着自己的渠道,这是连接渔船的上游。在下游,有着同样复杂而漫长的流通链:船坞,每年的保养与修造,单笔生意就不小;大大小小的冷库,手头都握着一批相好的渔船;码头所有者,也有一群相对固定的船舶来停靠。一个500吨级的渔用码头,同时能停靠四对船,每对卸货时间在三到五小时。往往大风起时,渔船集体返港,此时码头一位难求,有些要等上几天才能轮到,即使轮到,偏偏冰库已满负荷,装上岸的鱼货屯在卡车里,每小时也得付一两百元。如果说在海上,鱼与冰是安稳地待在一起,在深的密封船腹内,在海水之间,呈现出一种惰性,色泽质地不会大变,那么一旦接近陆地,即使不再活的鱼,也会显示出对不属于自己世界的某种不适应,或者抗拒。出舱的鱼几乎以一种见光死的速度改变自己的色泽,所以等待的时候,失色的就不仅仅是鱼了。
往下说到海鲜收购商,第一类俗称站码头角,属于虚拟经济,无船无鱼无库无车,但有人际关系网,将渔船上的货划给冰库、贩售商或者直接上交易市场,每斤赚上几分几毛一斤,偶尔是几块几十块,以走量为主。其他手笔相对小的像倒白鲜、三级批发、长途贩运、当地鲜售……在石浦港范围内,可以说小至鸡毛蒜皮,大至整条巨轮半壁江山,跟网结一样多的所有,没有一样不是通过人情之线联系在一起并互通有无的。真要细细理起来,每一件都有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完全可以从种棉花说到拆布头。了解渔港的人走进石浦,就好比走进一张大网,要么选择成为网的一部分,挂在上头打几只结,做出自己的几只网眼,用来打捞生活所需,捕获日子里的喜忧,要么像游客一样成为观赏鱼类,在大网当中神游一番,再全身而退。如果所有的人像鱼一样不知进退,石浦港必定人满为患。只要想想开渔节期间港内的人,就跟当年洋山时节一样,到处鱼头济济。
石浦的饭店、咖啡馆比县城还要稠密与人来人往。吃吃饭、打打牌、扯扯家长里短,兄弟帮,姐妹淘,从一种社交上升为日常生计所需,维持了稳固均衡的人际关系,也可以说是生产关系。所有关系最后都指向渔业—渔船—鱼,不知是谁计算出石浦港的1条鱼,养活了30个人。
因此,捕鱼的渔民始终是石浦港的主角,他们船上的隆隆机声是推动渔港正常运转的原动力。
地道的石浦港渔民,有房有车不算,有船才是。在证书具备的前提条件下,当下打造一条百多吨五百多马力的单拖渔轮,从船体到机械配备齐全,约200万元。招聘水手当前平均月薪8000元左右,如果兼代舵、老倌、网老师、落舱工则更高。另外就是网具、油料、冰、粮食、蔬菜这些经常性的消耗品,诸项相加平均一天下来总需上万。渔船还需要每年缴纳保险费、资源费,每条船每年都需要进行例行保养。
总之,一条船如果顺风顺水,一次出海要收获十五六万才能保本(按石浦人忽略不计的风格,成本里不包括船资产生的利息、船的折旧费,收成里也不包括能够得到的政府补贴)。一有任何意外,损失就不是钱能衡量。这些意外指遭遇异常天气、海况,人员出错、机械或其他设备故障而产生漂流、浪损、触礁、沉没;也指船上人员发生各类异常,比如被钢缆打伤、落海、急病;还指网具被异物、硬质海底撕破,与其他渔网发生绞缠而相争……
海上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这个脆弱的小王国,一旦有事都是大事。
所幸各类预防保障的设施越来越多,统一甚至强制的、免费的、优惠的。
现代化的东西好是好,有时候也麻烦呀。一帮老大表情甜蜜地向我抱怨,有一次,他们收听到附近大货轮的信号,正在破口大骂:NND,前方这么多绿头苍蝇!估计货轮的屏幕上全是扫描出来的渔船形成的小绿点儿——渔船都装着避撞仪。还有几次,我们遇到了黄鱼群,捕得正起劲,没多久竟围拢来了一百多条船……
谁走漏风声的?
还有谁,我们!
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不行!你想想,哪个没有要好的兄弟队。他又有他的好兄弟……这不都来了。就算你不告诉好兄弟——老这样下回也没人告诉你好消息了。老婆总忍不住要告诉,好了,她有她的好姐妹要分享,好姐妹再告诉丈夫,你看,还是来了。
现在船上可以收看电视,空下来的时候不用傻睡了。也可以接听电话,不过这电话不保密。他们说还是喜欢北斗,可以互发信息。最多的是发给老婆,告诉她海上的事,老婆也告诉岸上发生的事情,都挑好消息。
作为渔家女,她从来没被允许出海,人们也从来不会以男权来单纯地评定这条不成文的规则。
男人家出海了,与风浪为伍的日子里,同样的风浪汹涌在女人的心里,甘苦备偿。她是不踏上独立王国一步的后,也是岸、灯塔、缆绳……还得是小家的唯一主心骨。侍奉老的,带好小的,应付人情四海,修补好关系网。按惯例,男人在石浦港的权威毋庸置疑,是面子:当家的却是她们,是里子。很多人家打船的资金都是民间筹资的方式,大额资金来往是经常而平凡的事情,但绝对是件操心的事,这也是她们的分内事。除了采购生活用品,当渔船进港的时候,她总要通宵卖鱼、守鱼——有段时间这里出现了职业偷鱼人,穿着大棉衣上船,将鱼裹在里面下船,都是黄鱼之类的好货,捉住卸下来一称,多的足有五六十斤,怪不得走起来摇摇晃晃,好比舢板进洋,令人好气又好笑。船出海后,她要一家一家将鱼、油、冰、利息诸项进的进出的出,通通交割清楚。
宽裕求稳的人家,比如像我家表弟,有船、无债,自己带着一帮水手下海。早些年修造的房子本身还算宽敞,女儿早两年以优异成绩考进了重点大学,儿子还在县城读高中,妻子从孩子读初中起就一直在县城租房陪读照料。为租金计,租处狭窄。韶华易逝,算起来,人到中年,夫妻俩着家的日子不多,总是来回跑,不出海的时候表弟往县城跑,放寒暑假的时候母子仨往家跑。生活如此的紧锣密鼓,节奏重复、内容单调,细想何尝不是另一种狭窄。
我与表弟家的联系局限于河豚鱼季节,大约就是北风渐次凛然的日子,一帮嘴刁的山里人要吃河豚鱼干,我当二传手,将船上晒的鱼干传给他们,再在来年春季将山里出产的笋干带给表弟。因我不食河豚,模样安静的弟妹曾经附赠给我手缝的棉拖鞋,说是自己没事的时候做下的。穿的时候想象她一个人做鞋的场景,此时儿女多半正在学校用功,丈夫正在海上颠簸,她安静里的寂寞海样深,她的牵挂会像洋流那般宽长,当风浪大起拍打她的心房时,亦该有不出声的痛。
表弟一家很不错,如表弟本人,虽是个船老大,能力强有担当,却特别低调,这一点在当地人中比较少见。他是带头老大,就是说他的船是带头船。石浦港的船出海是一群一群的,由一个领头的来决定何时出发,往哪个方向,在何处下网,对途中或岸上发生的一些事体做主处置。这个群与头自然而然形成,互相对眼,共同服膺某个人而已,并无行政意味。
今年开渔之后,渔情不错,大家保持着节日延续下来的兴奋。如果休渔之日略嫌无声无息,开渔节动静足够巨大。船老大们替保养一新的船挂上彩旗,点燃鞭炮,在众人的注目礼与祝福声中开出港口。这一天他们与船一样受到偶像的礼遇,作为真正的主角,开渔出海是他们内心所向,何况开渔节不仅使海况有所好转,更使这个渔港一年比一年兴旺与美丽,给他们的人生带来更多的选择,也给留在岸上的人们带来新鲜活泼的生活内容。
相比港岸上的家人们安稳度日,继续早早晚晚在宽广的沿港公园打太极、跳集体舞、做游戏、喝茶、看海、逛街、进庙、讲白搭,向游人从容出售当地产的船模、渔灯、海鲜小吃、竹根雕、绣花鞋,那渔船上的环境不止是嘈杂、动荡,蕴含危险,味道也挺重,实非宜居久留之地。当然,它也有华丽时分,那就是沉重的渔网甫出水,特别是捕捞到了黄鱼这种高价鱼种,黄金之色,闪烁的是无限荣光,连那时候的气味也是华丽的,给多年以后的回忆披上一层辉煌。
收获越丰,船人就越辛苦,所有的鱼货都得在下一网出水之前分门别类装好,撒上冰。此时的落舱工,在冰冷闭塞的舱内不断地弯腰码放。对于驾驶舱里的老大来说,一路火眼金睛,运气好的时候探鱼仪上有了反应,一根火柴梗那么长短粗细,就足够让他的船吃个饱了。
此时吃饭、睡觉都被打乱,便如此,船上人总是意气风发。下网后的船速控制在三节左右,每小时五六公里这样,相当于步行的速度,也可以想象船后跟着一条大鱼,身长嘴阔。同一尺寸的网口在海中开口的大小亦能见出老大的功力,当然越大的越见深厚,有时候一侧的网板不是相对撑开,而是一个平身,那网口自然中风似的张得不成样子。当鱼大量进网,网会越来越重,还没收网他们就预先感觉到了,船只步履蹒跚,踌躇满志。
一般一天下网三次,有得忙有得偿,没得忙的人只好昏睡不起。如果是船老大,眼看着他的钱像长出鳍似的,一天上万的速度集体投水游遁。
虽然休渔期只有三个半月,这些年近海捕捞的时间也就在五个月左右,如无风暴,以一月两风(趟)计算,五个月也就在十风左右,双拖船则可能直接将渔获在海上交割,一个月也不上岸。
如果问及今后——今后就是子女,就会发现绝大多数的石浦港渔民都跟表弟一样,自身进发到海里越深,目标却是想子女离大海越远。替代他们的是内陆来的新渔民,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他们的故事是古老渔港的新篇章。
石浦港有几千艘渔船,它们与母港的关系属于典型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仿佛是一种特别的陆地,形成了独特的微观世界。出海的时候,就是这些独立王国成形的时候。归航似箭的时候,缆绳、跳板一头搭到岸上,王与臣民顺脚踏上陆地,三千王国消弭于无形。王与后再次重逢,还原他们本来的小家庭。
随船到岸的鱼换来了各种东西,从一年口粮、四季服饰到落地楼房,一家的衣食无忧,儿女的学业前程。
当然,我不懂这些。不懂可以是出于熟视无睹,也可以假装不懂,最后才是隔行如隔山,真的不懂。繁重的世界是由这些坚定而沉默的劳动者支撑住的,而非口舌之徒。但对所有劳作的人,他的狭窄,还有恐惧、寂寞、迷茫——海里的鱼越来越少了,并不为多少人真正所懂。像我常常只看见他们儿女双全、生活小康,乐观大方。还看见源源不断的海鲜,这才是最要紧的,同样要紧的包括壮美的场面、可观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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