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味暗香飘心际

赏味暗香飘心际

毛泽东说：“人是要有点精神的。”精神是高深之物，悬在云端需有东西撑扶才不至虚幻。我的精神远远不够强大，所以需很多闲情撑扶方有些人样，美食便是其中的一项。

我尚不能算正宗饕餮，正宗饕餮上至学院派下至山野村夫派应面面领教，譬如偶进一家不起眼小店，一赏味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譬如神秘退隐大厨做的私家菜，在自家院子或私人会所接待贵宾，号称一桌仙，譬如，譬如……皆令人在齿颊留香中向往不已，嗨，不急不急，细水长流，对于热爱生活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个缘字。

好文章会分析架构、主题、思想、文采、句子，品菜会分析菜系、食材、辅料、调味、刀功、火候，道理相似，遇上上品那真是喜上眉梢。到外面走，人文、旅馆、餐馆是齐头并进的三件大事，规划路线时餐馆大都要考虑在其中。

对上海是偏爱的，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纸醉金迷，那独特的海派腔调在世界上绝无仅有不可复制，一声先生、太太那时叫得才有范儿，如果非要做异乡客，那么上海是我唯一的选择。

最忆上海老站，以上海本帮菜为主：老站熏鱼、荠菜百叶卷、蟹粉豆腐、清炒河虾仁、枣泥酥饼、八宝辣酱……那慈禧坐过的火车改做了包厢，瞥见了竹壳热水瓶，忆起儿时所用，久违的亲切，买了好几个，每每泡茶时便想起了上海老站。其次忆老洋房花园餐厅（杜月笙故居）：佛跳墙、糖醋仔排、温蟹、熏鱼，下面铺一层芝麻的生煎包，肉汁鲜香，润腻动人，后来到处可见，可那味儿终不及此处地道。其三忆静安公园巴厘岛餐馆：咖喱蟹、印尼炒饭、芝麻中肉、芒果布丁，那黑脸蛋的印尼人就是不肯说中文，索性用宁波话跟他讲，说得他一愣一愣的，哈哈。当最爱的咖喱蟹上来时嘴就只尝不说话了，印尼人也不用遭罪了。其四忆桂林公馆——原上海滩青帮大亨黄金荣私家公馆：桂花红酒汁嫩煎鹅肝，笋壳鱼，莲子燕窝，海参……以做概念菜为主，吃完饭可到此一游，桂林公馆以前叫黄家花园，是江南园林的经典之作，流氓头子书读得不多不等于宅子没有文化品位，再说发家后好东西看得多了眼界也高了，以前中国人有钱有势必要以文化装点底蕴，气势中含雅致最费银子。其五忆新天地之夜上海：夜上海菜品欠佳，但季裕棠先生的设计给国内业界带来了中国新古典风潮，影响颇大。难忘那时尚有气质的年轻女子在夜上海或沉静或轻言细语，唯见幽暗的空间那烟头一明一灭，执烟的手指妙如兰花。还有还有……

进餐馆若要吃得心服口服，点餐是关键，优秀餐馆对每一道菜品都经过精心设计，所以不会让你为难，没什么水准的餐馆就是老饕餮也会阴沟里翻船。

杭州的解香楼外部环境风景秀丽，室内设计风格有宋之遗风，古朴高贵，做工精细，点餐时瞎点一气，结果每一道菜都非常可口，那熏鱼估计是有秘方的，那胭脂鹅脯在盘中白雪红梅图案映照下让人举刀切割时心情颇为踌躇。西湖新天地之茶酒年代的一道水浒肉保留水煮牛肉的鲜、嫩、香，辅料更为讲究。楼外楼人太多，西湖醋鱼、叫花鸡不及典故来得生动，个人口味不是很喜欢。显得家常亲切价格合理有知味观、川味观、白鹿、西湖春天、西湖翡翠花园酒家等等。

杭州遍地是好餐馆，是饕餮们的天堂，同时将川菜改良的颇有自家的地方特色。说到川菜会与辣、便宜之类挂钩，隐含不上流的感觉，那真是糟蹋了八大菜系之一，尝真味得上成都，完全可以颠覆之前印象。宽窄巷的尽膳河鲜馆：椒麻拌土鸡，老道木耳，夹一块，那料儿下得有二十多种吧，成分非常复杂，复杂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制造鲜香与爽口。主菜是秘制红番鸳鸯锅，新鲜的长江黄辣丁与肴波是河鲜，河鲜做火锅一则怕腥，二则怕串味，当然火锅底料与配菜配置得当就不会有这样的错误。喜欢美食之人成都是个好地方，装修一般的小店以及小吃都有让人过嘴不忘的思念。

李清照说：“……譬如良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此富贵绝不是指浑身挂满金银珠宝晃得人睁不开眼，而是一种大气从容眼界开阔的精神面貌，环境也是如此，太过眩目便显浮华与虚火，餐馆的环境低调奢华却是可以慢慢品，还可以二次、三次地去。

深圳的厨房制造如在黑夜观星辰，有种舞台的感觉，咖喱蟹做得最有格调，配醮酱的面包也是自己制作，酥脆可口。成都的首席席源石雕祥云铺地，整体厚重古朴，中间有个小舞台可近距离欣赏川剧变脸与歌舞。杭州的天地一家（已关）新古典风格，服务员身材高挑穿着垂感好的浅褐色真丝长袍，看上去仙风道骨，服装专门设计定做，想买也买不到，我想仙也仙不了。玉玲珑花团锦簇，风格柔媚，《非诚勿扰2》也在那儿取景。宁波慈城的走马楼杭帮菜特点浓重，清淡细腻，有当地特色的糯米糍，现磨豆腐必须要点，这家餐馆无论环境还是菜品都是我非常钟爱的。上海的外滩十八号，大师手笔，古典大气，宛若宫廷，侍者毕挺华服，端着宽宽的餐盘，挺直腰杆，踩着定做的细长木条地板从远处走来，庄重肃穆，走进这样的餐馆是要有一定胆量的，君不见外滩那壁厢黑压压人头攒动，这壁厢却是门可罗雀，坐在窗边看着黄浦江，脑子浮现出一幕幕以上海滩为题材的风云故事，上海……上海……

李商隐《义山杂纂》中列举煞风景之事，如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裈、游春重载、石笋系马、月下把火、妓筵说俗事、果园种菜、背山起楼、花架下养鸡鸭……面对一桌美食我列煞风景之人：

一、厌食者。有一类人天生的不好吃，吃饭恍如坐牢，每次举箸只浅浅地拨拉几下便罢手，我怀疑若餐餐如此，如何去支撑一个正常生命？人人如此，节能环保这词不会在现在那么走红了。还有一类人一见菜肴便狂呼减肥，仿佛吃一块肥肉就立马长在她身上似的。

二、挑食者。品尝美味除了要一副健硕的肠胃，味蕾要经得住各种食品的拜访，挑食者将很多食品拒之门外，如何尝得美味？挑食者永远成不了美食家。

三、蔑食者。所有菜肴均不入法眼，万事皆有衡量标准，想彰显品位其实相当做作。

四、撑食者。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一而二、二而三地满囤，有个六七分就可以了，留待下次重拾美好岂不让人期盼？

与谁共餐？《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里史湘云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这姑娘将美食与人性结合有张致，赞一记！若与这等人物在一起吃饭那就有说有笑有情有调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很多事跟谁在一起真是太有讲究了。

马未都经常被请去鉴定宝贝，不过，一定要让他说出鉴定真假的法宝，他却没有答案，只说对实物看多了，他说：“那时，你就会对真品、赝品形成一个感觉。你让我具体说什么经验，我这真没有。”要做美食家，得吃好东西，口味练好了，流连在上流中辨高下，而不是在不入流中腻味彷徨。就像看文章，上好的才值得花时间，眼高手低？这就对了，至少眼睛不坏。优秀餐馆间的攀比犹如文人相轻，轻，至少你还让人上心，连轻都没了就悲哀了。

前一阵子到绍兴的咸亨酒店品尝了绍兴十碗头，竟是老底子人家做的口味，醇厚、朴实、讲究，激动得无以复加，油炸臭豆腐、糟鸡、酥鱼、太雕醉枣、醋溜鱼头、家烧鸭子、鉴湖双鲜、鲞扣嫩鹅、绍三鲜、咸亨八珍、绍式扣肉、霉苋菜梗蒸南瓜……哎，若要讨好嘴巴必要辛苦腿脚，看样子以后要经常去绍兴了。

美食家一词来源于陆文夫写的小说《美食家》，小时候是听小说连播，我喜欢听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绘声绘色地演播，再看由这本书改编的电影，后来我一气儿买了三本，因为：一、陆文夫逝世了，为纪念。二、此书插图、装帧俱好。陆文夫笔下的朱自冶是一位对任何事物皆无兴趣唯对吃到了痴迷地步之人，若比作有病，绝对到了病入膏肓之级别。男人不慕女色肯定恋物，不娶太太是因为一颗红心系于吃，娶了太太是因为那女子烧菜是拿手绝活，还是因为吃。细想，我似乎也是恋物之人，若见得喜欢之物，往往因价高怏怏而回，而后总念念不忘，非到手才快意。羡天下锦绣之物太多，恨商家为何后面不加个零？让人灭了贼心省却辗转反侧相思之苦。贾宝玉不愿做经济，我做经济求真宝玉，我是拜金的，不与视金钱如粪土者同流也不与唯利是图者合污，前者不一定懂安守清贫之怡然乐陶，后者与人相处则完全看你可以为他带来多少获利有关。我欣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者。

朱自冶品菜品得头头是道却不会烧菜，《天龙八部》中的王语嫣宛如神话，不会武功却知道武学，我乃他们不成器的真传弟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