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
兄爱而友,弟敬而顺。
——《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无论相貌还是身材,兄弟俩都长得一模一样。哥哥比弟弟早出生十几分钟,所以他成了哥哥。
小时候家里穷,常常两个人才能分到一块糖,一个酥饼,一支铅笔,一个作业本。分享是一种办法,石头剪子布是另一种办法。一,二,三!胜负马上见分晓。当然大多数时候,只要有可能,获胜一方仍然会与落败一方一起分享胜利果实,不过这样一来,落败一方就有了接受馈赠的感觉。这感觉别别扭扭,不那么令人舒服。
落败的一方,永远是哥哥。——他总是固执地出石头,从来不肯改变。有时弟弟问他,你故意的吧?哥哥回答说,只我一个人故意有用吗?——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永远出布,所以下一次,我肯定赢你。但是真到了下一次,他仍然出石头,弟弟仍然出布。漫长的童年记忆里,弟弟是永远的赢家。赢他的方式也永远固定不变——布,赢下了石头。
到了上学的年龄,兄弟俩一起就读村里的小学。所有仅此一件不能够分享的东西,都被他们用石头剪子布的简单方法顺利解决。弟弟总是出布,哥哥总是出石头。有时哥哥也急了,他说你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弟弟说这个简单,下次我还出布,你看着办。到下次,弟弟果真出布,哥哥的手却仍然攥紧成拳头。
兄弟俩一起初中毕业,却不能够一起升到高中。那天父亲把两个人叫到一起,跟他们谈了很久。父亲说不是我不想让你们继续读书,而是我实在没有能力同时供你们两个人读到高中毕业。说完父亲就哭了。那是无声的啜泣。他尴尬地笑着,泪水却从眼角奔涌而出。兄弟俩向父亲点点头,一同起了身,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面对面站好。哥哥说我学习成绩一向比你好。弟弟说可是我是弟弟。说完两个人都轻轻地笑了。哥哥问弟弟,这次你出什么?弟弟说,布。一二三,弟弟果然出布,哥哥出得仍然是石头。哥哥站在原地,一种心愿訇然坍塌。弟弟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发现哥哥早已泪水滂沱。
退学后的哥哥在村子里呆了三年。白天他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抱着弟弟的高中课本看。他最喜欢的是语文,因为那上面有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故事。有时弟弟会带回来他的试卷,哥哥看了,连连嘲笑弟弟的愚笨。怎么连这个题目都会答错?哥哥不满地说,这样子还怎么考大学?
弟弟的成绩的确不理想。并非他不努力,他的资质本就如此。临近毕业的时候,父亲在村子里盖起三间新瓦房,那是父亲一生中最庞大最艰辛的工程,不仅倾尽所有,并且债台高筑。他仍然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然后尴尬地笑。他说暂时只能先盖三间了。三间,只能保证你们其中一个人娶媳妇。以后有了钱,我保证,再盖三间……哥哥看看弟弟,弟弟看看哥哥,都不说话。谁都知道三间瓦房在贫穷的乡下意味着什么,谁都怀疑父亲或者自己在今后十年之内还有没有盖起这样三间瓦房的能力。他们再一次来到院子,再一次玩起那个游戏。哥哥问这次还是布?弟弟说当然。哥哥说这一次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一,二,三,弟弟再一次赢下了哥哥。哥哥转身往屋子里走,弟弟追上前去,与他并肩。弟弟说你完全可以换一下的……你为什么不出剪子?哥哥表情僵硬地笑笑说,你为什么总出布呢?一连好几天,两个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哥哥在几天以后踏上去城里的打工路,弟弟在半个月以后迎来了高考。哥哥在城里流浪很久才找到一份工作,弟弟在考场上使出浑身解数仍然名落孙山。那时考上大学并不容易,那时高考落榜回村务农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回到村子的弟弟一直没有搬进父亲为他准备的三间新房,他突然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想假如自己搬进去,那么,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个山村,被困在这片贫瘠且毫无生机的土地。并且,似乎,那并不是他的房子。那房子本应属于他的哥哥。
一年以后他也坐上了通往城里的长途汽车。城里有他的梦想,城里还有他的哥哥。
城市与乡村最大的区别,就是看不到日出和日落。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让人分不清什么时间是白天什么时间是黑夜。可是对他来说,那时的城市根本没有白天。他已经流浪了一个多月,他疲惫不堪,垂头丧气。
他只好找到哥哥,并住进哥哥的宿舍。第二天哥哥带他去找厂长,请求厂长给弟弟一份工作。厂长思忖片刻说,那就先试用三个月吧!如果干得好,就留下。哥哥对厂长百般感谢,腼腆的弟弟却只知站在一边儿傻笑。
三个月很快过去,弟弟留在了城市。虽然工作并不理想,可那毕竟是一处暂时的安身之所。不久以后他从临时工转为合同工,正式成为工厂的一员。
他和哥哥经常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从不谈以前的事,从不谈他小时候赢到的铅笔、硬糖、酥饼、苹果、铅笔盒、就读高中的机会、一栋三间大瓦房……他知道哥哥仍然记得这些事,他不知道哥哥是否恨他。他常常想,假如把读高中的机会让给哥哥,那么,哥哥会不会考上大学?或者,当时还在读着高中的他,是否真的需要那三间瓦房?如果不需要,为什么还要赢下那时已经是标准农民并且急需一栋房子的哥哥?假如将那些结果对调,那么现在,他们无疑会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只是似乎,哥哥的前景会很乐观,而他充其量会在乡下务农或者在城里的某个工厂打工。他认为自己愧对了哥哥,因为他赢得了一个机会,却没有利用这个机会跳出农门。可是假如有一天,假如他们再一次面对一个机会,他真会让哥哥赢下自己吗?或者,即使自己想输,就能够输掉吗?
他和哥哥都没有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一天晚上,两个人正睡着觉,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叫喊声。他俩忙爬起来,发现车间里已经火光冲天。失火的车间有一个大锅炉,那锅炉一旦爆炸,等于同时燃放了几百吨烈性炸药。所有人都在慌乱地奔跑,却是和车间完全相反的方向。哥哥对弟弟大喊一声,冲!两个人就同时冲向车间,冲向大火。火光中他们看到了厂长,他向他们疯狂地喊叫。
由于他和哥哥为消防队员争取了时间,大火被扑灭时,锅炉仍然安然无恙。可是两个人都受了伤,需要住院休息。他们住在同一间病房,两张病床挤在一起,排成一排。弟弟的病床,有阳光。
为表示感谢,厂长决定奖给他们一套商品房。那是寸土寸金的市区,那套房子值很大一笔钱。厂长拿着鲜花去看他们,他对他们说,现在工厂的资金有些紧张,加上大火造成了不少损失,所以暂时只能先奖你们其中一个人一套,等以后工厂好过些,再想办法奖另一个人一套……这是一套可以带户口的房子,住进去,就等于变成了城里人……
哥哥和弟弟,相视而笑。——有些事,像是命中注定,想避都避不开。
厂长接着说,当然你们可以将房子卖掉然后把钱分了……不过这样就失去了那个城市户口。说到这里厂长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我的话好像有些多余了……我忘了你们是兄弟……
厂长离开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起过这件事。似乎两个人突然失去了石头剪子布的勇气。石头剪子布,一种最为简单的游戏,一种最为残忍的赌博。胜负刹那分明,其中一人彻底失去机会。
几天后厂长再一次来到他们的病房。他告诉他们,由于一些手续上的问题,那套房子现在必须明确一个户主。兄弟俩互相看看,然后一起问厂长能否帮他们去医院门口的超市买一袋水果。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兄弟二人。哥哥看看弟弟,再看看弟弟的手。他说,我们开始吧。
弟弟的表情飞快地变了一下。他苦笑一下说,这次,你肯定可以赢我。
哥哥笑了笑。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我赢你一次了。
一,二,三!哥哥和弟弟同时伸出手。哥哥仍然出石头。这一次,他仍然输给了弟弟。
弟弟的手僵在那里,表情长久凝固。突然他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哥哥,高喊一声哥,然后号嚎大哭。
那一天,其实,他特别想输给自己的哥哥。可是他不能不赢。——他的手上打着石膏,不能够弯曲。他和哥哥都知道,那一天,他只能够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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