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头掠过脑袋
内不欺己,外不欺人。
——弘一大师
城市老人提着从超市买来的两条带鱼往家赶。前方正进行马路改造,几个人挥动铁镐刨一个很大的树根。老人从他们身旁绕过去,小心地与镐头隔着看似安全的距离。可是一个镐头竟突然飞起,擦着他的头顶掠过去,然后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砸出清脆的响声。老人吓得脸色灰白,呼吸困难。他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镐头的主人是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乡下老人。当镐头飞出去,他的惊恐绝不比城市老人少多少。他战战兢兢地跑过去,扶起瘫倒在地的城市老人。眼前的老人脸色苍白,一只手捂着胸口,嘴唇哆嗦着,脸上淌着汗水。
几分钟以后老人的脸色恢复正常,目光却仍然惊悸不安。乡下老人说对不起啊想不到镐头突然会飞出去。城市老人说幸好没砸中我的脸。乡下老人说是啊多悬。似乎事情到这里要结束了,乡下老人把从地上拣起的带鱼递给城市老人,随便说了一句,用不用去医院看一下?城市老人摆摆手说,不用了。乡下老人说要不替你打个车吧!乡下老人说我走回家就行。恰好这时经过一位熟人,告诉城市老人他的儿子就在附近办事,开着车,不如让他送你回家吧。老人给儿子拨通电话,果然如此。一会儿儿子过来,见老人神色似乎不对,问怎么了。乡下老人把事情经过跟他一说,他就有些紧张,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没什么事的话,就放心了。
故事到这里,终于开始变得麻烦。
去医院一查,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一堆。医生建议老人住院观察几天,老人却一个劲地推辞。儿子很孝顺,劝老人还是住下……花点钱不怕的。其实直到这时,他们都没有要乡下老人掏钱的打算。
三天后乡下老人过来看望城市老人,提着一袋皱巴巴的苹果。他显得有些拘谨,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城市老人的儿子拿着几张单据来到病房,说三天共花了四百多块钱。押金不够了,得先回家取点。乡下老人就不安起来,他站起来说自己兜里正好有点,要不先帮你垒上?城市老人的儿子正着急去办别的事,说那也行,你有多少?乡下老人掏空口袋翻出五十多块钱。城市老人的儿子就笑了。他说,差得远呢。
乡下老人说,我知道差得远……先帮你垒点。
城市老人的儿子觉察到他的不安。他安慰他说你不用害怕……没有让你掏钱的打算……尽管这件事如果追究起来,你还真是要掏些钱的。
乡下老人说可是我哪知道镐头会飞起来?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可是你得承认那镐头是你的。
乡下老人说可是老哥当时并没有什么问题。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没问题会住院?你以为我们是吃饱了撑的住院玩?要不想诈你点钱?
乡下老人低头不说话。城市老人的儿子并不罢休,他说我们也是好心,知道你不容易,也不想追究你,可是我父亲现在还在住院,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来?
乡下老人说我也没说什么啊!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刚才你显然想推脱责任。
乡下老人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城市老人的儿子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乡下老人说可是我真没想到镐头会飞起来啊!再说老哥当时真的没事……谁知道这点小事还得住院呢?
城市老人的儿子就发火了。他说小事?我父亲都这样了还小事?那这样吧,你把我父亲的医院费全部垒上,这事就算完了。以后我们再花钱,再出什么事,也不关你的事了……这要求不过分吧?他把手里的单据递给乡下老人,说,一共四百多块钱。
好端端的探望,竟变成一场不快。
第二天乡下老人再一次来到病房,手里提着一串香蕉。他给城市老人赔了笑脸,城市老人说,你别往心里去,儿子不懂事。乡下老人说,其实也是我不好,不过我真没想到新买的铁镐也会犯毛病。城市老人说别再提那个镐了。乡下老人说不提怎么行呢?万一再有人稀里糊涂地走过来……城里老人就不爱听了,他说什么叫稀里糊涂?当时我可是在好好走我的路,这事怨不得我。乡下老人说你在好好走路不假,可是这事也不能一点不怨你,你不该离镐头那么近啊!如果你离得远一些,镐头飞得再远,也吓不到你。城市老人就不爱听了。照你的意思,这事非怪我不可?
就又吵起来了。吵到最后,必须赔钱。四天共五百多块,一分也不能少。
乡下老人甩门而去。他一边走一边说你爱住就住着吧!没见过这么娇气的!苍蝇蹬一脚也要躺半年……看最后能不能讹到我一分钱!
城里老人的儿子本想今天接老人出院,他甚至忘记了昨天和乡下老人的不快。可是听父亲讲了这件事,再一次气愤起来。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理呢?他说,既然他不仁,休怪咱不义。
于是继续住院。并让人给他传话,赶快拿钱来。不然,公堂上见。
乡下老人也犟得很。赔钱?休想。打官司?奉陪!
事情终于闹大了。谁也不想服软。
又过了一天,乡下老人拉来他的儿子。相比老头的倔,儿子倒是文质彬彬。他给城市老人带来奶粉、罐头、水果、茶叶,又一个劲向老人赔礼道歉。他主动提出赔偿,前提是只能赔一半,因为双方都不容易,并且都有责任。最好别打官司,大家都忙,为这点小事不值。不如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也交个朋友云云。说得城市老人有些心软,扭头征求儿子的意见。儿子说赔一半肯定不行,不过这总算还有个解决问题的样子。这样吧,我们出去谈谈。两个年轻人来到医院的花园,把两位老人扔在病房。
年轻人办事痛快,很快谈成了赔偿金额。当然不是一半也不是全部,最终双方都让了一步。两个人往回走,等电梯的时候,城里老人的儿子突然问他,你父亲长期在城里干小工吗?——只是表示友好的随便一问。
他说不是。现在农闲,他在家待不住……正好园林部门招几个短工,就来了。
一天能赚多少?
二十块。
这么少?
不少了。去年才十八。
这次干了几天?
三天。第三天镐头就飞起来了……
城市老人的儿子的脸上有了羞愧之色。似乎他做得有些过分了。再一想开始也没打算让他们赔钱啊!谁让那个老头不懂事理呢?
电梯上他问他们老家是哪里的,对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想不到他们还是老乡——他和父亲也曾是乡下人。两个村子相邻,相距不足一里。然后问,认识谁吗?当然认识,是同学。再问那谁认识吗?更认识,是朋友,常一起喝酒呢。继续问那谁谁谁呢?肯定认识啊!我表弟嘛!
说来说去,两个人竟也有了沾亲带故的关系。最后他简直有了请对方父子回家喝酒吃饭的冲动。当然,钱更不必赔了。说什么也不能要,一分也不能要。他们年年回家过年,这不是让老家人和亲戚们笑话吗?拿来的那些东西更不能要。不仅如此,还得从病房里拿一些送给他们。这几天奶粉啊咖啡啊罐头啊水果啊塞满了柜子,吃不了,你一定得拿点回去!不拿?不拿你是瞧不起我们爷俩啊!
几天来的积怨和仇恨几分钟之内竟然顺利消解。只因为他们是老乡,认识同一个人或同几个人,并且还是远亲。
回到病房,两位老人的脸仍然黑着,谁也不肯理谁。可是当得知原来还是老乡,两位老人高兴得简直要拥抱了。最后城市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沓单据,当着他们的面撕得粉碎……
他们成了朋友,有事没事,互相走动。一年后他们坐在客厅里聊天,又说起了这件事。乡下老人说如果我们不是老乡也不是远亲,那么,现在该是仇人了吧?
肯定是。这毫无疑问。甚至,这仇恨极有可能升级。比如双方较上了劲,最终打了官司;或者官司到现在也没有打完,双方身心疲惫。总之,两败俱伤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想想都后怕。多亏他们是老乡加上远亲。
生活中太多仇恨的起因,都是类似“镐头掠过脑袋”这样的小事吧?之所以变得不可收拾,变得精疲力竭,变得兴师动众,变得不共戴天,只因他们完全陌生。
——尽管他们都知道,自己和对方,其实都是善良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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