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崾崄,那片茂密的桃林
悄无声息一夜春雨。清晨,窗外草坪上几天前还苦苦挣扎于肆虐沙尘暴,暗灰色枝条上仅泛着些许猩红的榆叶桃,此刻已是花蕾如豆,含苞待放。一阵清风,榆叶桃含情的枝条随风摆动,摇曳出优美醉人的春之舞。凝神这超凡脱俗的天之造化,我多彩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苍茫的大山,回到了故乡,看到了牛家崾崄那片茂密的桃林。
和隐埋于大山褶皱深处许许多多庄子上的毛头娃娃一样,20多年前的我除了上学念书,赶羊牧马,参加生产队摊派的劳动,干得最多的一桩活,便是上山挖茨砍柴割毛竹。
靠山吃山。据村上老辈人讲,解放初期直至五六十年代,我所处的那个叫下堡子村子的人烧柴方便得很。向东一进兔台沟,便是一人深的黑刺林,向北一翻过老虎沟梁便是野猪成群,狐狸成对,狼群出没,落雪天,野鸡、呱呱鸡家门口随便抓,这山望不见那山的大森林。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只能是一个诱人的童话,因为真正要砍回一捆像样的柴,起码得翻两道大山,来回脚板量完20多公里山路才能完成。然而,对世代栖居于此的村里人来说,活着的一个极其简单的法则便是吃熟食、睡热炕。砍柴距离的延长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烧柴的需求热情。对我和每天一块上山砍柴的伙伴而言,最直观简单的感受是,两年前一个上午就能背回的一捆柴,现在则需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
办法要想总会有的。毛茸茸成熟山桃压弯枝条的季节,有一天背柴路上,“老牛筋”八旦突然很神秘地宣布:“我知道一个路不远而柴又特别好的地方!”“啥地方?赶紧说!”八旦的话刚一出口,其他人便立刻眼放异彩,精神振奋,齐声寻根究底起来。
“——牛家崾崄那片桃林。”
“你婊子儿看的好地方,那片桃林是崾崄口牛家的,人家护了几十年了。”话刚出口,古拜立即做了极具权威的否定。
“再甭胡扯!我问我大了,那片桃林是野的,牛家根本没权管护。”古拜的话刚一说完,八旦的反驳更是坚决而肯定。不争论便罢,一争论大家便立即来了精神,并心明眼亮起来。临近庄子的时候,一个大胆而统一的思路形成了:偷砍那片桃林。
对牛家崾崄桃林实施的第一次集体偷伐发生在村里大人娃娃提上笼子,背上背篓,捋捡毛桃的季节。
一个有月光照耀秋天的后半夜。
那晚,按照白天数次踏勘的路径,一进入桃林十几个人便迅速自由散开。瞬间,但见月光下人影晃动,利刃翻飞,寒光闪闪。伴随着急促紧张的砍伐节奏和一棵棵粗壮山桃树哗然倒下时发出苦涩的“嘎巴”声,刚才一派寂静偶有虫鸣划过的山谷,骤然变得喧嚣而充满杀气。然而,对于平时钻惯了幽谷莽林,阅历了砍柴割竹过程种种险象的我和同伴们来说,用快斧利刃对付无遮拦、少羁绊、光溜直的桃林简直太容易,太微不足道了。砍伐、除枝、整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一切便大功告成。篝火旁吃完自带的干粮,回首月光下的那片山洼,白天还杆粗叶茂,蔚然林立的桃林,此时已树倒枝残,木茬森森,一片狼藉。不知是牛家人胆怯,还是那晚睡得太死,待到发现我们,领着恶狗,拿着铁叉,一路吆喝赶来的时候,我们已背负柴捆满怀胜利喜悦踏上了归途。
“谁砍了我家桃林嗳,不得好死!砍桃林的土匪嗳,到悬崖上跌死去……”身后远处传来的仅是牛家跛脚老二上气不接下气,歹毒而又无可奈何的诅咒声。
从此,牛家崾崄消失了一片粗壮茂密的桃林,牛家人心上多了一份沉重,我和同伴了却了一份牵挂。
时间之水真的可以冲淡乃至荡涤一切吗?20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依然常常想起牛家崾崄的那片桃林,想起我和伙伴月夜疯狂砍伐桃林的情景。这其中除了对往昔岁月的回忆,更多的则是对当年自己野蛮、鲁莽行为深深的追悔。我深知,对于牛家崾崄那片桃林及其无数消失在我等无情利刃下的树木而言,我和我的同伴真可以称得上罪恶累累。
光阴如梭,时过境迁。站在一个特定的高度审视,我知道这种罪恶不仅属于我和我的同伴,更属于那个梦魇一般的贫困时代。
道理简单得很,一个人能够反省并深刻检查自己曾经的恶行不义,说明他的身上还奔涌着正常人良知的气血。在付出惨重代价清醒觉悟之后,当下我以为最刻不容缓的事情是要用实际行动证实自己对生态、环境问题的重视,对自身赖以生存家园的呵护与关爱。因为,我们自以为诗意荡漾,情趣盎然的田园交响旋律中,还屡有诸如“沙尘暴”这样不和谐、不入拍的音符、章节。
裸露的荒原,倾废的院落,送别的人群,待发的搬迁车队……
我知道这组司空见惯的移民搬迁画面对自己有多大的影响和感染力。但那天,面对电视镜头中为响应国家生态扶贫号召,整村、整户举家迁徙遥远异地一张张似曾相识父老乡亲的脸,我依然眼圈发红,鼻子发酸。
“天这么干旱,沙尘暴刮的一年比一年大,国家提出退耕还林,生态移民,让整体搬迁我们没啥说的,拥护得很!”镜头前说话的中年男子我认识,他家就住在牛家崾崄以东的土窑村。我还留意到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发颤,并且眼眶里噙满泪水。
这是一位终年与山林厮守普通百姓的心里话,但我依然从中体味到了一种堪称宣言的刚性与硬度。不必多说,这是一种令人起敬的深明大义。有了这种东西做基础,我深信,明天牛家崾崄那片曾经遭劫的桃林和其他被我、被我的同伴、被我的父老乡亲砍伐挖掘过的梁峁沟壑重新焕发往日生机不会是遥远的梦境。
200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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