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20周年祭
20年前的那个初夏,祖父走完了他坎坎坷坷的一生,驾鹤西去了。
对于祖父的去世,我心里是十分悲伤的。当时,曾想写一篇怀念他的文字,只因忙于功课而深深地留在心底。当年曾许下心愿,待祖父20周年祭日,再写怀念文字。岁月如水,寒暑代序,匆匆间过去了20个年轮,我也进入了人生的“不惑之年”。人到中年,万事皆有体悟。
祖、孙之间的关系,在人伦中是天经地义的融洽和快乐。而对于我,不但享受了传统的天伦之乐,还享受了与我同为天真烂漫的孩童所没有享有的家境文化的熏陶。我之所以写怀念祖父的文字,就是因了曾经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童年、青少年生活和那个特殊的年代。
我的幼年、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是在祖父的身边度过的。我未出世,似乎就伴随着苦难。当我还在娘肚子里时,25岁的父亲即因所谓“破坏国家粮油统购统销政策”的罪名罹难入狱;我出世时,父亲仍在遥远的劳改农场。时序正当50年代中期。此时,母亲同样忍受着常人无法体会的苦难和艰辛。我3岁那年,父亲在经历了他的人生磨难之后,死里逃生才回到家中。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离开母亲的怀抱,依偎在祖父身边。此后的年月,我都是在祖父身边度过的,直到19岁那年进入师范学校读书。
我的小学、初中都是在祖父时期读完的。因了家庭出身,70年代初的教育政策是不允许我再读高中的。就是小学与初中的求学过程,在当年都是很艰难的。那个时候,家境最为困难,接济不上时就没有饭吃,尤其是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是心力、精力和生存都非常艰难的时期。严冬里清早去学校是最难熬的季节,祖父总是为我系好那条灰色而宽大的骆驼毛织成的带子,浑身就感觉格外的暖和。中午放学回家的午饭,大都是依偎在祖父的热炕头上吃的。上初中时,正当70年代初,农村的生活原本就紧张,我们家的生活就更为困难。从我们的村子到公社学校,约5公里地,清早离家,中午在学校,晚上才能回家。中午的午餐,很多时候都是糠皮或者甜油渣烙成的小饼,有时候在学校学生灶上喝一碗煮过米的汤,也就是一顿午餐,一直熬到天黑回家。
在乡村,祖父是算得上一个读书人的。他读了不少书,还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4岁那年,祖父已教我摹写大楷,模仿的字帖是他题写的。我当时是跪在椅子上写字的。直到读高小时的大楷摹帖,依旧是祖父题写。那时他已进入花甲之年,视力大减,但书写的基本功还在,每每题写模仿的格子时,总要戴起老花镜,那写字的神态至今清晰而不能忘怀。我的书法兴趣就是在祖父的多年指教下形成的。后来的年月,我的书写训练虽没有多大长进,但作为一项爱好,至今没有放弃。尤其不可料及的是,我竟然给高等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讲过近10年的书法课,冥冥之中,总感觉祖父在时常提醒着我。
祖父收藏过不少书,也读了不少书,中国历史、古典名著、诗词例话,还有地理山水、佛家典籍等。《今古奇观》、《说唐》、《薛仁贵征东》等讲起来有声有色。小时候,每逢刮风下雨天,不能下地劳动时,我便躺在祖父身边,一边听着风声雨声,一边听着祖父侃侃道来的说书声。尤其是雪花飞舞的日子,守着热热的土炕,听祖父说书,真是人生最有乐趣的事。“遥遥遥遥一点红,飘飘荡荡影无踪。三岁孩童千两价,长大跨海去征东……”现在想起来,那声音、神态如同在昨天一样,可已是30多年前的往事了,每每想及此,心里都觉得震颤,之后伴之以心泪涌动。
祖父还是个地理爱好者,读过不少山川地理方面的书,实地考察过一些造型独特的地貌特征。有的时候也讲社会、人与地理的关系。有些故事虽带有先天唯心的色彩,附会一些民间传说,但依旧是很动人的。他讲过满四(满俊,排行第四)在石城率众反抗明朝的故事,很精彩也很神秘。后来读《明史》,才知道明代初期在固原曾发生过元代蒙古后裔满俊大起义,是明代有较大影响的农民起义,明朝政府曾调遣数万大军前来围剿,双方对峙近一年才平息。《明史纪事本末》对这次起义有详细记载。祖父是将满俊起义的全过程以传奇色彩极浓的故事的形式讲述出来的,故事虽然夹杂了不少地域性的神话色彩,但没有遮掩和削弱这一历史事件的文化意义,而是增强了这一事件民间流传的生命力。30年后,因研究地方历史文化的需要,我也曾对满俊当年抗击明朝军队的石城堡做过数次实地考察,并从民俗的角度体悟祖父讲给我的故事。
祖父生性喜欢看外面的世界,新中国建立之初,他就去过向往已久的北京,游览过故宫。他喜欢字画,乐于收藏。每逢新年除夕之夜,都要挂出他喜欢的字画来,增加年夜的气氛。祖父后半生倾心于佛教文化,不少佛经是谙熟的,这除了他信奉佛教外,也显示他的韧劲和学识的宽泛。为此,“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吃了不少苦头。祖父与地方上的文化人有过不少接触,对地方有关的历史、军事、文化名人、民间遗闻趣事等,尤其是清末、民国以来的地方史,知道得较多。他为“家”吃过不少苦头,个性极强,一生经历坎坷。但由于我当时年轻,世事对于我只是用最单纯的眼光去审视,好多事都无法看透,有好多“口述”性的史料都失去了。现在想起来,十分遗憾。他经常对我讲,做人要诚实,交以道接以礼;勤有功,嬉无益。这是他经常诫训我的话。而今,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成为历史,但祖父言传身教,谆谆教诲我的情景和那些历历往事,依旧清晰地萦绕在眼前,终生不能忘怀。而且这种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龄的增大而越来越浓。
在祖父过世20周年的时候,写下这些文字,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追念。
200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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