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着的声音
季节注定,我是今年来到喀纳斯的最后一批客人。再过几天,喀纳斯的生动就要被冰天雪地收藏起来了。
掠过天荒地老的戈壁,掠过哈萨克人正在转场的草原,掠过奶油一样有质感的绿色湖水,鸟一般的轻轻憩落在图瓦人的喀纳斯湖畔。像穿越时空隧道,我的烦恼和沉重卸在很远的地方,很久的过去。
期待驾驭着我陷进了图瓦人的谜团。
偌大的阿勒泰,偌大的北疆,只有2000多个图瓦人。猜不透这些从远处漂泊到茫茫深山中的蒙古人的后裔,用什么来维护自己的信仰?用什么来证明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在那个很具体、很实在的部落里,我才知道我是泡泡糖一样黏糊的生活中走出的俗人。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接近图瓦人的精神世界。
图瓦人是什么样子?和他们握手会接受到什么信息?
但首先让我动情的不是人。
在图瓦人建造的木屋里,盘腿坐在绒绒的毛织地毯上,在草地上打滚的愿望陡然产生。
我像一只轻盈跳跃的麻雀,充满动感。城市里的喧嚣被微妙的轻轻梳理掉了,我轻松得想飞。
木屋四壁悬挂着豹皮、野猪皮、狐狸皮、獾皮、鹿角,木屋中间,站着一只狼。
我坐在狼的对面。
就我一个人,面对着狼和它身后的野兽。
野兽们背对着我,很生气的样子。
它们乐意匍匐在图瓦人的墙上。
只有狼看着我,想诉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一些想象像水一样在我的思想里持续向前涌动。
这就是成吉思汗西征时,在漫天风沙中与蒙古铁骑长相厮守,又无休止的撕扯的那一群狼的首领?
这就是图瓦人翻越阿尔泰山脉时,在绝望中、在冰雪里,嗷嗷嚎叫着引领图瓦人走出雪山,寻找故乡的那一只狼……
也许,它原本就是一只普通的狼,站在那里只是想恐吓我。
我就不能吓吓它吗?
我两手拄地,向前猛扑,狼始终沉默。它坚守阵地的态度让我觉得渺小、自卑。
折腾得连我自己都觉得狼可能要笑话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狼的眼睛。
眼睛里有泉水一样浸透人心的友好、善良,细看,又觉得流淌着苍凉秋水。
狼的眼神,在很短的时间,击碎了我心底积淀的狼的形象,颠覆了我有关狼的传统观念。
它不像和东郭先生打过交道的那只狼,也不大像“狼来了”中的那只狼,更不像齐秦歌中的那只狼。
它是一只善良的狼吗?
世界上有善良的狼吗?
我把我知道的所有关于狼的故事扫描一遍,能想象到的只是:狼在星光稀疏的夜晚那两只泛绿的眼睛,狼在刺眼的阳光下伫立雪峰,朝远处眺望的矫健。可那只是景象,这样的景象,与善良无关,与凶恶也无关。
面对一只想倾诉的动物,我确实无法用正常思维判断狼的善良和凶恶。即便是我有能力判断,狼在乎我的判断吗?
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相对无言,气氛沉默尴尬,听得见木屋里空气流动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弥天大罪,低能、怯懦得竟然不能坦然于一双野兽的眼睛。
无法打破僵局,只能轻轻闭上眼睛。很想让这只近在咫尺的狼消失;很想让这只很难弄明白的狼消失;很想让这只被教化和书本憎恶的狼消失。
恍惚中,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的胸腔膨胀、发热。它慢慢逼近喉咙,突然爆发出一种声音,“嗷——”
我发出了刀子一样让人惊悸的狼嗥,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颤抖。
寂寞到了恐慌,我下意识地用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记忆里,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是狼的全部,我只能、也只会用这种声音和狼交流。
狼嗥声早就在我的心里扎根并生长着。
“哇——”一种尖厉的声音撕碎了我和狼的对话。
就在我被狼的眼睛逼得走投无路的那一刻,门帘缝里露出一张涂着红嘴唇的女人的惊奇的脸。在她看来,我比狼标本更吓人。
我的狼嗥吓得她鬼叫。
哇声把我的情绪惊落了一地,打一个激灵,振作精神,我感觉又由狼变成了人。
我猜想红嘴唇也是从遥远的地方来拜访图瓦人的过客,我和狼的亲热刺激了她。但是能把红嘴唇吓走,我很自豪。
一个穿着蒙古袍的图瓦男人进来了,没有和我握手致意的意思。他双手握着芦苇秆一样的东西,大约二尺长,坐在狼的对面,示意我和狼坐在一起。
他离我和狼很近。
“你听听音乐吧!”好像是征求意见,其实是在命令。
“什么乐器?”我问。
“苏尔。”
好奇怪的乐器,我没有听说过的乐器,像美丽的少女。
“什么曲子?”。
“《风》。”他低沉地回答。
缓缓举起手中的被称为乐器的东西,把一头伸近嘴里,顶在左上唇和牙龈间。快要吹时,又把那乐器从嘴中拿出来,强调:“不怕狼的人能听懂。”他说了一句我很难听懂、很难猜透的话。
他说话的那一瞬,我特意留神,乐器能吹奏的那一头,端口上被斜斜削出半个圆,乐器的上面只有三个孔。
他把木屋里的动物扫视一遍,盯了狼和我看一眼,开始演奏。左腮鼓圆,左唇被顶起一个小包。
风从那一件叫苏尔的乐器里吹起,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风带着我在草原漫步。
我的头发被风撩起,我的衣衫被风吹透。
风使沙漠流动,风让雷雨交加;风夹杂着骠骑嘶鸣,风裹挟着马蹄声碎;风横扫欧亚大陆,风高扬凯旋战旗。
风跌落在喀纳斯湖畔,风摇撼着阿勒泰森林……
没有小提琴的欢快,只有埙一样的低沉。
那是我有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凄婉的风的声音。
当悲壮的风的声音悠悠地休止在我的耳朵里的时候,图瓦男人已经筋疲力尽,眯眼低头,沉浸在悲壮中,就像表演历史剧的演员,在幕间休息。而我也像是被风干的木乃伊,灵魂被图瓦人的神秘的风带到历史里去了。
但狼好像无动于衷,仍然迎风而立。
那一夜,和图瓦男人狂饮烈酒,住在图瓦人的木屋里,满脑子是狼的嗥叫和苏尔的声音。
我必须走,我不能和图瓦人一样被大雪封存在深山里,我知道,我的故事不属于喀纳斯。
但我奢望把苏尔带走。
图瓦男人猜破了我的心思。
我被安排和苏尔相会。那是喀纳斯湖畔的森林里一片一片直立着的植物。簇簇白色的花儿已经干枯,但它们和枝干不离不弃。
漫山遍野生长着神秘的乐器。
图瓦男人掏出刀子,很快,站着的苏尔成了乐器的苏尔。
我把苏尔隆重地含在嘴里吹,但苏尔没有一丝风的声音。
图瓦男人笑着说:“音乐学院的教授、研究生吹不响,演奏员吹不响,外边来喀纳斯的人没有人能吹响。”
图瓦人能吹响别人吹不响的植物。
带着苏尔,带着一种沉重的轻松,带着一种欣然的悲凉,我离开了风起风落的喀纳斯。
就在我以为能带着一节故事回家时,苏尔被“规定”残酷地留在离图瓦人很远,将离我更远的地方。那是一个上能升天下能着地的地方,但绝不是苏尔喜欢的地方。
产生了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知道他们不会善待苏尔,可苏尔能从我这里得到的仅仅是遗憾。
陪伴我回家的,只有狼的声音、风的声音、苏尔的声音。
图瓦人制造的声音在我的心里生长着。
200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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