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味的抒情歌声被的诗

火的抒情——论罗飞的诗

罗飞迄今才出版了两本都不太厚的诗集，数量确实有点少，可几乎每一首诗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尤其是他的诗，语言精练，感情真挚，诚如高嵩先生所言，“是冻结的热，是冷凝的火”。

众所周知，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而凝练是诗歌语言较为鲜明的特色。诗人何塞·马蒂曾说过：“写作的艺术，不就是凝练的艺术吗？”罗飞诗作的凝练之美，不单单表现在练字、练句上，更为重要的是善于选择典型细节，提炼有包孕的生活片断，以点带面。《你的泪花》就集中体现了这个特点。

终于等来了
那慢慢渗出的
温润的亮光
你的嘴唇微微翕动
像默默地咀嚼着什么
不是声音打破沉寂
是那眼神屈曲的光
让我听到了
你心底的波澜

这首诗，是诗人和曾卓先生1990年秋去医院探望胡风同志之后所作。

罗飞对胡风这位亦师亦友的著名诗人、文学理论家是非常尊敬的，劫后重逢，彼此心情都很复杂。怎样表达这种复杂的感受，作者选择了胡风的泪花，这“慢慢渗出的/温润的亮光”，折射出了太多的内容。二十多年的苦难，重逢后的喜悦以及岁月难得复返等等这一切，都凝聚在这一束泪花中。没有那种坎坷经历的人，是很难体会那一串泪珠的分量的。那是令人窒息的泪花，又是令人快慰的泪花。

又如《炮手的心》，这是作者读《彭德怀自述》后的泣血之作。毛泽东同志曾有诗云：“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彭总一生忠于人民，光明磊落，然而又“蒙受大冤大屈”。诗开首写到“我读着/一颗心”！这是怎样的一颗心啊？

透明、火亮的心
昭示我们：
涤尽杂质的
正直的人
永远
不可压倒
不可撼动
不可屈辱
不可扼杀……

这颗心，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一个炮手的心”！这颗心，“火亮的心/犹如炮声隆隆中/一发飞驰的炮弹……”诗围绕“炮手的心”作文章，不但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形象地反映了彭德怀同志特有的军人风采。读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寥寥数句，就把一个可亲可敬的人民英雄塑造得栩栩如生。

我国古典文论家指出，诗有特定的“诗家语”。就是诗的意象和意象之间，有大片空白，让读者自己去补充，去拓展，从而享受欣赏的快乐。罗飞的诗充分尊重读者的参与，不把话说尽，使诗作显得凝练而又饱满。《让我聆听她的歌唱》中，诗人先从“银川的雨”着笔，银川的雨有什么特点，“清新、明快、爽朗/丝丝缕缕带着/太阳的光亮”，这仅仅是写雨吗？读者一看就明白了。雨过天晴，“空气被雨洗过/阳光被雨洗过/心情也被雨洗过”。如果说上节诗主要从视角的角度写银川的雨，那么这节诗则从感觉出发，写自己的“心情”。至于“心情”到底如何？“心情也被雨洗过”。紧接着他写一个回族姑娘在“滴翠的绿荫下”歌唱。

兴许歌声也被雨水淋洗
溢出了沙枣花的
甜味和芳香
透明的旋律
像一串串银白的露珠……
从她的情感深处
流出这温柔
流出这刚强
一个爱好清洁的民族
竟然把歌声
也浣洗得这般清澈
这般明亮

色、香、味俱全，又运用了通感的手法，令人赏心悦目颜色“透明”、“银白”，香味“溢出了沙枣花的甜味和芳香”歌声被雨淋洗之句，均为通感。谁这样写过歌声，吴伯箫，但吴老是用散文写歌声，当然也有诗意，但毕竟是散文。用诗这种体裁写歌声，写得如此饱满而又有味，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罗飞当属第一人。用形象说话，中间又留下大片空白，是这首诗的显著特点。最后诗人写道，“雨，淋洗我的灵魂/歌声/净化我的灵魂/让我聆听她的歌声/不知趣的鸟儿休要吵吵嚷嚷”。至此，诗立了起来。结尾一句“不知趣的鸟儿休要吵吵嚷嚷”，言有尽而意无穷，颇富“弦外之音”，大有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味道。

当然，罗飞诗歌的凝练美，也表现在练字、练句上。譬如上面我们提到的《让我聆听她的歌唱》，其中的“溢出了沙枣花”的“溢”、“流出这温柔”的“流”，都是值得推敲和玩味的。溢，表面是写沙枣花香味的浓郁，其实是写歌声的甜美流，强调歌者唱歌的投入，感情之真挚，歌声之自然。

又如《串场河的乡思》：

也许正由于
有串场河水这样
在我的脉管里流过
我才能熬过
漫漫长夜
看曙光把黑夜撕破

长夜“漫漫”，故叫“熬”，熬得太久了，才会“撕破”，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且又不露声色。

揽读罗飞的诗作，我们发现，他的诗关于“火”的意象颇多，其实他的诗就是“火的抒情”，心的歌唱。这种凝练、深沉、强烈而又真挚的抒情个性，使作者区别于其他诗人。他的诗作语言，宛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没有矫饰之辞，是作者真情实感的流露。

罗飞因胡风同志的错案而蒙冤，在长达25年的“漫漫长夜”里，他“留着党注进的阳光”，沉默了。诗人自云“本是一颗粗砺的矿石”，但是“石头的沉默，锁闭着火的喧哗”。这是作者对自己长久不得不沉默发出的慨叹。因为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毛孔/浸透阴寒”；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身躯/融进幽暗”。所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归来的诗人就向党献上了心的歌。

虽然我曾受过冰霜的冷溶，
党啊，又是你以光亮的火将它暖化。
如今我的心迸涌出融融春泉，
扬起明净的浪花，
正激荡着对你的，
深情的赞歌。

——《火的抒情》

诗人为什么这么“神往火”、“迷恋火”、“渴求火”，是“因为我经历过/太多的暗夜”，“因为我被寒冷/浸泡得太久”，故“一星萤火/都弥足珍爱/何况——党啊/你高擎火炬/照亮了/整个时代”！这是“燃烧的思想，带火的诗行”。读着这样有着切肤的生活感受，滴着血的凝练之句，我们怎能不感动。在罗飞的诗作里，那种作为诗的生命和灵魂的感情，全部发自诗人的肺腑，是诗人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

重获解放以来，许多诗人舔着自己的伤口，唱着忧伤的歌更有甚者在那儿无病呻吟，罗飞却“不只唱生命的赞歌/更要赞颂信念”。正因为如此，他写了许多诸如《眼睛》、《萧邦》、《不朽的遗产》、《生命的小草》这样的诗歌。诗人写中共党员、青岛医学院教授沈福彭同志。

不要骨灰
不要土坟
不要墓碑
不要铭文
用一副骨架
总结跋涉的一生
啊，共产党人的生命
终结之后，还有一个
新的历程

同志
看见了吗
——生和死
现在和未来
光亮的
合聚点上
屹立着一副
岸然的骨架

无血液的流动
无肌肉的温热
深陷的眼窝
也失去了灼人的瞳仁
但这副骨架
屹立着——
证明共产党人
辉煌的人格
乃是钙和磷的合成
钙——使铁骨铮铮
磷——会爆发火花
百年千年在光明中永生

——《人的标本》

惊心动魂，感人至深。对于这样的诗，也许有人不以为然因为他缺乏感情共鸣的人格基础。《人的标本》，自然而又质朴，不认真读，便感觉不出她的情韵，发现不了她的异彩。这是“一颗燃烧的心”，正在“呼唤早春奔放的热情”。诗人有一首短诗叫《冰》：“恰似透明的水晶，/你有波涛倾泻的历史/春天一到，当冬眠者醒来，/你又将喧腾澎湃，/不远万里，/奔向浩瀚的大海。”罗飞这块曾“有波涛倾泻的历史”的“透明的水晶”，在新时期怎能不“喧腾澎湃”，“奔向浩瀚的大海”“诗人要打开赤诚的胸膛/要喷发透明的诗行/我相信，我坚强的党哟/你拒绝庸俗的赞歌/你培育不掺假的信仰”（《我的辩护》）。直抒胸臆，虚实相生。这既是火的抒情，又是光的赞歌更是“人的标本”。

在罗飞的诗作中，那种自然朴素而又凝练的诗句，既有他对人生的独到感受及艺术化表现，又与时代、人民之情息息相关。他似乎不屑于追求所谓的“自我表现”，要说他有“自我表现”之处，那是他以“小我”更好地折射“大我”之情。俄罗斯著名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说得好：“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罗飞正是这样一位诗人。如同郭小川一样，罗飞也是一位战士诗人。1946年8月，在蒋管区，年轻的诗人写过这样的诗句，“即使是一根细针/沿着敌人的血管航行/也能突进他们的心房/一样有战斗的收获”（《为什么要离开敌人》）。铿锵的诗句，表现了作者与敌人战斗的决心。读完《彭德怀自述》，为什么会写出《火的抒情》，就是因为他们都有一颗战士的心。同样，他创作的一系列与火有关的诗句，都是战士情怀的一种曲折反映。这正如诗人所抒发的，“我的心嘛，也是可燃物，/一旦需要，我愿把它向党献上。”（《关于心的歌》）

然而，最能体现诗人凝练的创作特色和时代风采的无疑莫过于《银杏树》。这首作为诗人第一本诗集名的短诗，实在值得一读。一颗生长在山间的银杏树“树冠茂密/而枝头曲曲弯弯”。何以致此，是因为“当它刚从石缝中/探出柔嫩的枝条/有多少石头把它阻拦”。

头顶上也覆盖着
倾侧的石壁
当年它寻找太阳
该有多艰难
从透进的一线天光，现在
可以瞥见树皮棕色的皱褶里
闪烁着晶亮的水珠
是高兴的泪？也许是劳动的汗
让不规则的年轮
盘进勤苦的身子
让沸腾的灵感
化为葱密的叶片
小手般的叶片
全都昂然向上，哦
这是感激太阳的恩惠
这是继续无畏的攀援

这首诗是诗人一生的写照，也是时代的一个缩影。它和诗人的朋友曾卓先生的《悬崖边的树》，完全可以媲美，是反映从那个特殊年代走过来人的心态的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一笔“不朽的遗产”。罗飞是一位严谨的诗人，创作量不大。他在诗集《银杏树》后记中写道，“与银杏树的‘生长缓慢’有些暗合。其原因是诗人对自己要求太高。他曾说：“不要轻佻地接近诗读和写都应如此。”故而他的诗和银杏树一样具有永久的价值受到了专家的一致好评。我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已故著名诗人邹获帆曾在《诗刊》上向读者介绍过《银杏树》。我国著名诗人绿原先生点评罗飞的诗说：“其宁拙毋俗的非凡气质迄今犹非一般趋时者可及。”诚哉斯言。

最后，请允许我以罗飞的诗句作结。

你的歌
有别于其他的歌
我会区别——
蛐蛐的悲怆
蝈蝈的沙嘎
苍蝇发现污秽的礼赞
蚊子吸血时的前奏

——《土地对雪花这样说》

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