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折光——读肖川的西部诗
20世纪80年代初,以所谓“朦胧诗”为发端的中国新诗潮,声势浩大,席卷了几乎整个神州诗坛。然而生活在中国西部的诗人们,岿然不为所动,始终没有“朦胧起来”。但他们并不甘愿寂寞,于是便在辽阔的大西北孜孜不倦地探求,其足迹差不多遍布西部,他们雄心勃勃地梦想复活沉寂了亿万年的西海。
肖川就是其中的一位。
不过,在众多西部诗人当中,肖川虽说和他们同族,但却与众不同,有明显的抒情个性。我们作了比较,如果说昌耀的诗险拔峻峭,那么肖川的诗则精致奇崛;如果说周涛的诗劲健豪放,那么肖川的诗则高古沉雄。一句话,肖川跟他的同志诗人很不一样,有自己独具的美学特征。诗人似乎并不在意艾略特所说的“逃避感情”和“逃避个性”,当然,由于受地理环境以及其它主客观条件的制约,肖川与其他西部诗人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要不,怎么会形成中国20世纪80年代新诗史上蔚为壮观的西部诗潮!
但是,肖川毕竟是肖川。在他的笔下,无论苍茫古老的山塬,抑或是潇洒漂亮的“塞上江南”,这一切都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而是艾略特所说的思想感情的“客观对应物”。这些客观物象所呈示的意蕴,远远超出了它本身的范畴,变成了容量博大的艺术载体。
然而,要鉴赏肖川的诗还是比较困难的,因为肖川有时像个沉稳石匠,他的那些千锤百凿的诗句,并不像他本人那样平易近人。
一
诗人是时代的骄子。在生机勃勃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肖川刚开始写的“西部诗”,大都没有对现实生活直接勾勒,抑或对客观画面进行工笔描摹。不少诗仅是一种情绪的抒写,基调高昂、雄浑,不是《凤鸣》,就是《龙跃》,真有点壮怀激烈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金光大道”,眼前光明灿烂。
从穹隆这方到那方从大野这头到那头
循行不已的只是西部风吗?
在这吞吐亿万年日月悠远阔大之舞台
演出现代剧,看我们
与血汗先祖与血火前辈是否同样地
风流?
——《风说》
这些豪爽的诗句,好像只勾勒出了一种宏阔的背景,但读者不难感到其中的脉搏跳动。这里面的时代精神,不是点缀,而是人类历史长河中一个特定时期的社会风貌的缩影。在这豪迈、雄浑的旋律中,回荡着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高亢的声音。这声音有一种极强的穿透力,它可以使人达观乃至振奋。这声音可以说是黄钟大吕,也可以说是启人心智的交响乐。
肖川的胸襟可谓博大,其实这是新时期感应时代大潮的诗人的共同心理。共和国的历史性转变,宛如长江、黄河的巨大转折,在人民心中,尤其是在诗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伟大的时代焕发出了青春的光彩,作为时代歌手的诗人,则用他的豪歌抒发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情绪。因为不采用这种形式,就不足以抒发诗人心中的积愫。
肖川是位哲人型的诗人,当他洞晓生活,审视现实与捕捉艺术形象的时候,他那深邃的历史眼光,使他具备了一种开阔的视野。然而面对今天,他又清醒地认识到在浩荡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今天并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昨天的延伸和明天的由来,是亘古如斯的光阴之河中的一朵浪花。因此他赋予诗作一种豪迈的人生意志。
精美的青铜造型与西北之丰采一起出土,
拭去岁月的斑锈,
无价之宝和无穷潜力,
同时发出诱人的光。
一切都不是幻想,
金川、龙羊峡、柴达木、准噶尔,
连同昆仑石、天山雪,
都走进蓝图,
开发,终于在西部找到重心,
找到未来的希望。
——《这巍巍山这沉沉翰海这厚厚荒壤》
十分自然,从诗里涌流出来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不仅是给诗作涂上了一层当代性的鲜明色彩,我们以为更为重要的是从这些浑然天成的奇崛的诗句中,升发出一种豪放、壮观的崇高美。这种高古的美学价值,不仅拓宽了当代诗歌的美学领域同时也集中体现了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变革运动以及与其相适应的时代风尚和美学风范。
显而易见,肖川诗作的这种特质,不是以外在的形式向读者宣告,而是以内在的意蕴让读者自己去体验和顿悟,甚至更进一步创造与拓展。
二
辽阔的大西北,广袤而又苍劲。
的确,相对于其他地区,萧杀、寂寥的大西北,更能启人思古之幽情,更能让人感慨万端。莽莽苍苍的大草原,无边无际,罕见人烟,可大自然又是那样富有生机。起伏连绵的群山宛如浩瀚的海洋,无边无涯。置身其中,给我们的感受,似乎不只是人类的渺小,而是一切都笼罩在莫名其妙的神秘气氛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时,你也许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是你又觉得慵懒,这好像不是对人类本身的困惑,而是静默的自然对你的一种无言的启示。
也许正因为如此,在西部这块严峻而又具有神秘感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的诗人,大都喜欢省察,肖川也不例外。那么,对于执著求索的诗人肖川,神秘的西部给予他的启示是什么?
只是雄性的粗犷与亢奋吗?
那么便没有阳坡终年不化的积雪
没有坎儿井之乳腺没有季节河的眼泪
没有柔弱的戈壁草
没有沙枣花与红柳的香色
没有母爱以及众姐妹之深情
用一束属于父亲一束属于母亲的眸光
巡视西部
巡视给我血肉之躯给我壮美与深沉的父母之疆
然后,将焦点对准负重的母性
历史竖写着:男儿固有志贵在赴边戎
可想而知
横在女人肩上的担子该是怎样沉重
天山祁连阿尼玛卿贺兰……若驻守边塞
之壮士
以挺拔与峻峭
显示古神州与新中国的威严
而哺万物以乳汁的
不是涓涓溪流潺潺雪水绵绵江河吗?
这里的男人们女人们都在流血都在流汗
男人从身上流
女人从心上流,流着
足以使男人成为真正男人的情爱
流着绵延无尽的生命史
流着对形形色色儿女无可排遣的挂牵
不全是阳刚不全是雄豪不全是伟丈夫
西部
至少有一半是女人
——《至少一半是女人》
岁月流逝,有一种重重的失落感折磨着诗人,这可能是神秘的西部对肖川暗示的结果。是的,对于人生的更深一层的体验,使他觉得自己先前对生活的认识有些肤浅,此刻,他只想冷静地表述神秘的西部给予他的馈赠;然而立足塞上,眺望着热火朝天的南中国,俄尔又环顾似乎板结着静若处子的西部肖川蓦然为自己的发现窃窃自喜。这绝不只是西部开发者进取心态的显现,这是因为“历史竖写着:男儿固有志贵在赴边戎/可想而知/横在女人肩上的担子该是怎样沉重”。诗人发现了什么呢?这个在大潮之后沉思着的诗人,觉得大西北不“只是雄性的粗犷与亢奋”。由于写实写意的水乳交融,以及那种超脱性寓意的暗示,使西部诗《至少有一半是女人》的抒写真正成为一种多层次的含蓄隽永的艺术形象。诚然,我们可以说西部有一半的历史是女人书写的,岂止是一半,这是一种不能用抽象的数字统计的无私奉献,但我们仅彻悟到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大千世界,阴阳两极,交相辉映,纷纭繁杂,摈弃任何一方都将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肖川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的诗表面看似乎在讴歌女性,其实是通过这个具象的展现,旨在构成一个和大自然本身一样深邃繁富的艺术世界。雄性的西部“至少有一半是女人”,这种客观的写实,目的是为了超越写意的高峰。这里宣泄的不仅是诗人的一种认识,更为重要的是诗人把握世界的魅力,以及那种从宏观角度审视人类的魅力。
当然,在这首诗中作为“荒原开拓者”的失意情态也宛然可见。
但达观毕竟意味着超脱。
忽有汲水的山姑
一挑陶罐圆滚滚若双毂,
那女子仿佛步辇车而下。
沟底,半月泉被舀瓢搅乱的宝石光
倏地就息了。只见耳环如初星
随她抵羊状沉沉地爬坡。
——《那女子住在墨染的塬上》
多么典雅的诗!多么清新的诗!诗人没有额外的负荷了。他从宏观世界对人类意志的探索,转到了从具象领域对人类意志的问津。这首诗就是这种转折的结晶。作者把自己刚触及物象时那种新鲜而又强烈,但又处于游移不定的印象、体验及意念,即潜意识的冲动,迅速捕捉住,化而为诗。由于这些情绪在诉诸形象时,已被理性之网过滤了,所以这种原始的新鲜而又令人兴奋的无意识的感觉所隐隐张扬的是一种丰富复杂的,全方位的,可以叫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做出多种解释的人生信息流。这样的诗比《至少一半是女人》更加丰厚,更加耐人寻味。肖川似乎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很有利的层次上,感受到了也许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于是,就去寻找自己的思绪与客观物象的契合点。甚至,他还想在现代诗潮与古文化的交汇点上,寻找“自我”,把握“自我”。他很想超凡脱俗,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是个社会型的人,大脑里还有几千年的沉淀物。
这位祖籍在燕赵故土的诗人,对历史和现实的关心,使得他钟爱的缪斯,常有功利性,这其实是他性格的主导方面。
三
尽管,肖川很想摆脱理性的羁绊去与现代主义接吻,但如前所述,思维系统的历史积淀又迫使他在西部做一个真诚的殉道者。是的,他忘不了父老乡亲,忘不了那些养育他的人民哪怕是暂时的忘却,也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是丑化或凌辱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就是犯罪。他想歌唱人民,他想谱写振奋人心的歌。我们这个时代太需要振聋发聩的战歌。基于这样的认识,他的歌总是那样深情而又令人警醒。
唱给马的颂歌太多了。
同是茫茫大野之生灵
为什么不歌唱羊呢!
羊之脂羊之乳羊之毛甚至羊之咩咩
都给我们以温暖以活力
以生之情趣和人间味。
马呢?却卷起那多狼烟
那多与咸阳桥边同样的啼哭
那多春闺怨梦与孤寡之伤悲。
羊,造福于人类
人类便放牧羊;
马,曾践踏文明
人类便驯服它。
未见有谁骑过羊
甩过套羊杆或绊羊索,
连异类之犬都愿做它的卫士
再蠢的人也不会在羊前耍威。
生活万岁。造福不尽。日月无休。
流动的羊群,
比天上的白云更自由。
牧人的心
可称量一个星球。
——《为什么不歌唱羊呢》
谁这样写过羊呢?这哪里是写羊,却又分明是写羊,虚实结合,相得益彰。作者以羊作为抒写的媒介,凸现了一种深广的历史意识,你可以说羊是人民的观照,因为写实性的具象——羊沉淀着诗人的生活体验和人生感受,在它的身上作者倾注了自己的哲学观念和我们这个时代的风采。羊,这个富有张力的客观物象,比它本身具有更丰腴、更深刻的启迪性。“马,卷起那多狼烟”,“羊,造福于人类”,其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和弹性,这里聚合着作者复杂的人生经验,它是诗人情之波澜,心之闪电,它和周涛的《野马群》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丹曾说过:“有了内在的真理,才开始有艺术。”《为什么不歌唱羊呢》所揭示的,是诗人长期郁积的情绪,以及对生活中某种缺憾急欲改变的心态。羊,是引导我们思考民族过去与未来的媒介。
肖川终于没有被直觉体验迷惑,他又回到了原来的路上,继续高歌。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真正主宰者,这虽不新鲜,但却是诗人用人生韶华换来的认识。
读肖川的西部诗,我们可能会感到困难,但是一旦当我们拂去作品表层处于飘忽之中的感受或印象,那思情的真正意蕴就水落石出,清晰地呈现出来,那就是西部建设者的神圣使命感。因此,肖川的西部诗在某种意义来说,是20世纪80年代轰轰烈烈的变革的产物。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一个真诚的诗人在一个特定时期的一段感情历程,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折光。
19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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