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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

时间:2023-01-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永生的苍天,请赐给我们/忍耐和等待的勇气/求你让这高原上的/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枯萎并不等于绝灭……历史让他们成为一个在偏远群山草原的小族群。饯行是在斡尔朵河畔古城遗址旁边的草地上,兰冰兄弟和几个身穿尧熬尔长袍的兄弟姐妹们向远行的人敬献哈达和酸奶。

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

席慕蓉大姐的诗中说:

……永生的苍天,请赐给我们/忍耐和等待的勇气/求你让这高原上的/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枯萎并不等于绝灭……

2011年的夏天,我、席慕蓉大姐、陈素英大姐、Anuu和儿子,从兰州出发,去西宁和塔尔寺,在青海湖畔吃吐蕃特牧人的牦牛酸奶,龙碗里洁白的酸奶像是天上的白云,眼前的湖水和蓝天几乎分不清,一群群或一对对的鸟从头顶飞过。我们用伏特加和蓝色的哈达,在湖畔的悬崖下祭祀了海神。

穿过默勒草原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峰到了祁连山深处的祁连县,又从那里赶往祁连山北麓。沿途我们看到吐蕃特人阿柔部落的牧民正在往夏季牧场搬迁,一群群绵羊、牦牛、骑马的人和牧羊狗,他们从川地、河谷和山坡上走过。蓦地,我在路旁认出了几年前见过的那匹铁青豹花马,这匹引人注目的马老多了,铁青的毛色渐渐变成灰白,豹花已经模糊,但我还是认出了它。一个牧人正骑着它在赶牛羊。铁青豹花马在群山涧倏忽而过。

席慕蓉大姐感叹说,从来没有见过像祁连山这样变化多端的山脉。

我们过扁都口绕过张掖又进入祁连山北麓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在白银博格达山下,几个喀尔喀蒙古老人身着蒙古袍等待席慕蓉大姐,她见到那几个老人时哭了,在场的人们眼里都是眼泪,白银博格达山下一片唏嘘声,斑鸠的叫声从树荫中传来,“姑姑——等等——姑姑——等等——。”

我们又沿河西走廊到了祁连山最优良的草原——夏日塔拉。夏日塔拉西端匈奴单于城(今永固城)遗址附近的草地,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三代孙子林丹巴图尔汗去世的草地,在这里我们献上了蓝色的哈达。这里就是《阿勒坦汗传》等史书中说的“锡拉伟古尔大草滩”,也就是“黄畏兀儿大草滩”之意。然后我们又绕道河西走廊的大道从夏日塔拉东端的洋翔峡口进入祁连山,席慕蓉大姐在车上朗诵了《木兰诗》。山中下起了大雨,夏日塔拉镇任党委书记的兰永武一行在峡谷中迎接席慕蓉大姐一行,在雨中敬献哈达和青稞酒。这里居住着祁连山和青藏高原边缘谜一样的游牧族群——尧熬尔人。他们的黑帐篷、奶食和肉食,还有那些现在没有几人会唱的古老歌谣。其中有著名的《亚曼达克》,歌里颂唱的是一个伟大的神祇,那是苦难岁月里人们的守护神。

在小镇南边的斡尔朵河畔有斡尔朵古城遗址,这个古城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只必贴木儿修建的。我们用手压倒铁丝围栏后跳过去到了古城遗址上。高高的羽茅草和芨芨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鞋和裤子。我们一路谈论的是草原和耕地,游牧和农耕,现代化或工业化,历史和现实,还有消失的文明……

我对席慕蓉大姐说,不管这个小小的游牧族群被贴上怎样的标签,他们的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其实一直是个谜,因为他们长期游弋于阿尔泰语系、汉—吐蕃特语系和古代的印欧语系这几大文化的交接处或边缘地区,地理的边缘、历史的边缘和强势群体的边缘造就这个小小的族群,茫茫世界中很多边缘族群无不如此……

我们一行人沿着被野草覆盖的城墙遗址走着,半人高的芨芨草丛中窜出一只肥大的灰色野兔,一蹦一跳地跑着,不时停下来掉头看看我们,又奔跳着消失在城墙那边。凤头百灵凌空飞翔,啁啾声清脆婉转。我阿爸曾说百灵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飞上天空鸣叫,那是百灵在念诵祈祷平安的经文,经文名叫《南穆焦》。百灵每次念一章,到天黑时正好就念完了。

西嶂一棵树夏营地上布满雨云,粉红和雪白的狼毒花开遍了山谷口的草地,牛羊群、备好鞍子的马、穿长袍的尧熬尔老人、黑帐篷和铁丝围栏。

横沟梁的夏营地上,天气阴冷,云雾迷漫的山峦间是一汪汪的沼泽水洼、牛羊群和铁丝围栏。近几年,牧人们开始用简易彩钢房子来代替帐篷。席慕蓉大姐看着彩钢房子和铁丝围栏说,这个彩钢房子和我们的游牧文化并不冲突,但这一道道铁丝围栏是我心中的痛!

唉,铁丝围栏何尝不是我们心中的痛呢!关于游牧人和草原,无论是镇上的党委书记兰永武,还是我和牧民们,都有许多话想和席慕蓉大姐说。但此时面对着这片群山和草原,我们还能说什么?

在祁连山牧场上,无论蒙古牧人、尧熬尔牧人和吐蕃特牧人,他们看到席慕蓉大姐时表现出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觉得她是自己人,是旅居海外的游牧人,是为我们自己说话的人……

牧民的日子是那么繁忙艰难,他们大多数人可能还没有看过席慕蓉的书,但他们的孩子们看过,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住在遥远的台湾岛上。

看着眼前这个沼泽和灌丛密布的草原,想着这个小小游牧族群传统文化的消失。我明白,边缘族群的牧人们无暇顾及文化的选择。比如语言,一切都在于放牧交流和生活的方便。外部的社会力量和文化环境的变迁决定了一切。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牧人们除了生活的艰辛和日常琐事的忙碌外,常常连最平常的生活问题都需要去找关系或托人办,我们还能要求他们去思索历史和文化,思索其他的什么问题吗?绝大多数牧人只能去关心眼前的生活,对其他的一切都无暇顾及。比如草场上有了铁丝围栏,就用不着整天追赶畜群,连汗水都顾不上擦一下。所以摆在眼前的就是少流些汗水多些时间休息和看病就行了,别的会怎样、将来一切会怎样谁会去想呢?

那天晚上,我在笔记上写下了对于这个小小游牧族群的一些思索:

如果稍稍想一下尧熬尔人的历史,可以清晰地看出从公元13世纪以来蒙古人和操突厥语的萨里畏兀儿人(尧熬尔人)融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800—900年,期间的萨里畏兀儿族群,这个古代匈奴帝国和回鹘汗国的后裔发生了几个深刻的变化。第一,这个族群开始操两种语言,即突厥语和蒙古语。第二,这个族群在15—16世纪逃难到了祁连山地区,不久便开始使用吐蕃特文。第三,这个族群到了1950年之后又开始普遍使用汉文。第四,进入21世纪后,自从国家的退牧还草工程及禁牧政策开始以来,这个族群延续了数千年的游牧生产和生活方式正在随着一道道铁丝围栏飞速消失。

历史让他们成为一个在偏远群山草原的小族群。但是在这里,在外人看来荒凉而寂寞的地方,我无数次惊讶在看到了充满无比激情的生活,看到了一个个优异的生命。

他们没有因为自己出生在这个小小族群,而丢失苍天大地和祖先赋予的恢弘广阔的胸怀和斗霜傲雪的气质,没有丢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牧人个性,他们非常清楚对一个真正的人来说无比珍贵的就是尊严和自由……

饯行是在斡尔朵河畔古城遗址旁边的草地上,兰冰兄弟和几个身穿尧熬尔长袍的兄弟姐妹们向远行的人敬献哈达和酸奶。彩色的龙碗,洁白的酸奶,草地旁边是湛蓝的夏日塔拉水库。年轻小伙子拉起了马头琴,是著名的蒙古民歌《诺恩吉雅》,人们唱起了歌。夏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蓝天和绿草地还是那么辽阔,西边的雪山上白云在娴静地飘啊飘,人们在白云下边的绿草地上依依惜别。

送走席慕蓉大姐和陈素英大姐后,我回到夏日塔拉。近几年里每次我回到这个故乡小镇时,都会抽时间去看望一些老人。往往是一个个气息奄奄的病弱老人,青黑的或苍白的面孔、消瘦的身体,颤抖着咳嗽着,眼中泪水莹莹,他们已经说不出想说的话,一切都已成为从头顶飞驰而过的朵朵白云……

不管在故乡还是在别处,我不时地听到熟悉或陌生的牧人的各种消息,有些是因摩托和汽车事故而成重伤或死去,原因则常常是酗酒。这些消息不断地提醒我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不同。

这个位于亚欧大草原一角的小小游牧族群,他们过去的一切都在恍惚间结束了,我不知道这个小小游牧族群的结局将会如何,历史舞台上的演出仍然在继续,人们在下意识地等待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悬念,那是人们的希望之一。

我们不能总是沉溺在美好的东西不断死亡或消失的忧伤中。席慕蓉大姐曾说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有一天,她在电话中对我说,她在台北看到了元代资料和成吉思汗的画像,成吉思汗写作青吉思汗,铁木真写作特穆津,也速该的名字译为伊苏克伊。她感叹说那时的译文多么美啊,我们要讲究汉字的译意和内涵。

她说台湾有人学习日本的种植技术,就是不用农药的种植。没有用农药的庄稼种下后第一次会被虫子吃了,但第二次就不会吃,可能是庄稼有了抗体。还有在山上种植果树的技术等。不仅仅是牧民在聆听大地的声音,农民也在聆听大地的声音。农民和牧民相互之间不是敌人。真正的敌人躲藏在最后的那个黑幕后面,他们要榨干这个美丽的地球。真正的敌人是那些错误的观念,是把人类带向毁灭或地狱的人们。过去有人认为我们游牧文化是对农耕文化的对抗,那是不对的。我对她说是啊农民和牧人都是苍天大地的孩子啊!

她在电话中问候了那些在祁连山南北草原上结识的牧人们。

冬天的夏日塔拉小镇,从夏日塔拉水库的冰面上吹来一阵阵冷风。留着黑髭的鹰鼻汉子骑着摩托呼啸而过,迷彩服和皮夹克上是尘土和寒风的气味。很多牧民都搬到了新修的楼房上,楼下的水泥地上是宰杀牦牛后的一摊摊发黑的血迹。人们像蚂蚁挖洞般地忙碌着,收拾装修,宴请宾客。年轻的牧民喝醉后摇摇晃晃地在楼下趔趄,然后骑着摩托匆匆去牧场上看护牛羊,再匆匆返回小镇。肥美的牦牛肉、温暖的楼房对人们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人们是只顾当下生活的。

族弟乌鲁从北京发来一个短信:

……原住民或土著要抓紧发展各项事业,争取快速进入中产阶级,不然未来的日子会更加艰难。你的写作也要直面城镇化、定居化和信息化,让同胞们顺利在城镇安顿下来,过上比较好的日子,这“三化”的趋势谁都挡不住,不如顺水推舟,我们的祖先匈奴、突厥、回鹘和十三世纪的蒙古也曾建城定居。

恍惚间,我们都老了,同胞们的前途仍很不明朗。我害怕去长生天那里报到时,衪会说你太自私不顾同胞……

是啊,只要是在这蓝色天幕下生活的人们,都在为了适应不断出现的新社会,不断地变成另外一种人。当然,人只要活着,就会不断有新的希望和爱……

每一颗草籽和每一个孩子都能知道,枯萎并不等于绝灭……

原载《飞天》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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