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熔炉里长大的我们
肖铁同志黝黑、强壮,虽然年过七十,仍然目光灼灼,英气勃勃,眉宇间闪烁着锐利的锋芒,周身散发着调皮、好动的大男孩特性。他是延安保育学校培养教育出来的“红孩子”,退休前担任兰州石油学校校长,之前曾在兰州大学中文系任教。他快人快语,说话风趣,直入主题,丝毫不转弯抹角搞“弯弯绕”。“瞧,咱这一脸黑金,抹多少雪花膏也白不了,从小到老,黑了一辈子,只好就这么一直黑下去了。”他见我微微发笑,索性一下子就扯到延安保小去了。
肖铁同志说:
我这黑,在延安保小还有故事哩。我们是半军事化学校,对学生的仪表仪容要求很高,对个人的卫生抓得很紧。记得我刚到学校不久,校长在会上问我们班的卫生委员:“你们班有谁洗脸不洗脖子的?”卫生委员不假思索,随口就答:“肖铁。”
第二天,我们排队经过校部门口,校长走下台阶,来到我面前,拉起衣领看了看,嘴里啧啧有声地说:“洗脸不洗脖子,留个黑脖子,这怎么行?”其实,昨天我就狠狠地搓了洗了,可是还是黑,校长都批评了,怎不羞个大红脸呢!
后来大家洗澡的时候,马老师亲自过来给我洗脖子。他拿肥皂在我的脖子上擦来擦去,又抠又搓,反反复复地弄来弄去。我只好强忍着疼痛,任凭马老师摆弄,一心只想脖子变白。马老师给我搓洗了半天,终于停下手来,他亲切地拍了我一巴掌,笑着说:“干净了,怎么洗也洗不白,我们的肖铁就是个黑人黑脖子!”一句话,逗得我们这群光屁股洗澡的娃娃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的黑人黑脖子,从此更是名声在外了。
延安保育学校,全称是“陕甘宁边区保育小学”,大家习惯叫作“保小”。
1935 年11 月,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临时政府西北办事处,徐特立任教育部长,亲自创立和发展了延安的革命教育。
在陕北苏区教育发展演变的这个特定历史阶段,作为教育部长的徐特立老人对边区教育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亲自为我们设计了缀有红五星的黑色八角帽,每人佩有二尺多长的红布领带,一米多长的“等身棍”,上面划上红蓝相间的环形线条,作为少先队员的武装标志。同时,对教学内容进行了改革,增添了新思想,新知识,教育大家锻炼身体,讲究卫生,讲究科学,不要迷信神汉、巫婆,有病找医生看,号召我们积极汲取新知识,树立新风尚。
1936 年5 月,根据地已创立并发展了包括各地列宁小学在内的430 所小学,其中,瓦窑堡列宁小学直属陕北教育部,敞开接收烈军属子女和革命干部子弟,同时将列宁小学改称为延安保育小学和保育院。延安保育小学接收的是年龄在6 至12 岁左右的孩子,保育院接收的是6 岁以下的儿童,超出保育年龄的孩子可以进入延安的保育小学,小学毕业的学生可以升入延安中学、延安鲁迅师范等学校,这是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
1937 年3 月,胡宗南重兵进攻延安。延安的保育小学奉命疏散,为了行动方便,延安一保、二保两座小学合并为一,校长刘志南、教导主任黄克、总务主任梁家业、医务所长罗冬祥。校领导和老师们带着我们大大小小百十来个学生,冒着敌人的炮火,身背行李徒步穿山走峡,钻山沟,然后东渡黄河,落脚在山西临县碛口镇的刘家岭村,学校也随之更名为“边区保小”。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几季,直到次年秋天延安光复,我们的陕甘宁边区小学才从刘家岭重新回到延安。几十年过去了,延安保小的那些如火如荼的生活依然历历在目,学校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老师和同学,常常活灵活现,不断涌现在我的眼前,依然历历在目,回味无穷。
来到刘家岭,首先要解决的是生活问题。
刘家岭坐落在一个山地高坡上,地势高,水源缺,全村三四十户人家只有一个小泉眼,还在村外山下的一个大陡坡下,平时自己吃水都不宽裕,一下子添了百十多口人,那原本比油还贵气的水就更加金贵了。但是,老百姓知道我们是革命军人的子弟,没有嫌弃我们,不但让我们安心住下来,还匀出水来和我们一起吃。为了减轻老百姓的吃水负担,下雨时,我们全体出动到老乡家里去,把所有能盛水的家什都拿来接水,存入他们的水窖。下雪时,我们帮助老乡扫雪,同样倒入水窖,以补充水量的不足。平时,我们自觉节约用水。灶上的吃饭用水,由总务处专门抽出两三个人轮流来担,同学们洗脸、刷牙、洗衣服的水,由各班自己去山泉边打,劲大的一个人挑水,年小个小的两个人抬水,不给老乡添麻烦。
晋西北的冬天,气温下降得很厉害,一般都在零下20 多度。学校转移时要求轻装上阵,穿的盖的铺的都舍在了延安,晋西北没有任何过冬御寒之物。根据这个情况,上级给我们调拨了一些棉布和棉花,学校想方设法为我们请来两位裁缝,打算请他们为我们做冬装。可是,大大小小几百套棉衣棉裤,光靠这两个裁缝是不能在短时间完成的。只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办法是由裁缝统一按大、中、小号剪裁,然后把里子和面子扎合在一起,余下的工序由师生们自己完成。我们纺棉花、捻棉线、絮棉花、缝棉衣、上领子、锁扣眼、绗线、钉扣,直到成为能够上身的棉衣棉裤。这些活我们从来没干过,特别是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男孩子,洋相可出了不少。开始干的时候,棉线捻得不是成了疙瘩,就是捻断了,不成线,勉强捻成条,也像长虫吞了活麻雀,一段粗一段细的。絮棉花絮得厚薄不均,绗线针脚大小不匀,有的还扎破了手。同学们费了很大劲,累得满头大汗,缝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合格。但是大家上进心都很强,谁也不向困难低头,于是就互帮互学,做得好的手把手地教,做得不好的一遍遍地虚心学,直到掌握要领,验收合格。那年冬天,同学们穿着自己动手做出来的新棉衣,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通过这次活动,同学们不论男女都学会了拆洗和缝制棉衣和使用针线了。
我们还学会了捻毛线、织毛袜子。记得我们班的王宝林同学最认真了,白天,他和大家一样干活,晚上在宿舍手也不闲着。他两腿往炕上一盘,就着小油灯,一边听大家扯闲话,说故事,一边用他那双生了冻疮的手给大家织毛袜子,因为他看到一些同学的手脚也生冻疮了,不能再冻下去。还有个叫刘树等的女生,手里从来不断活,不是给大家织手套,就是织袜子,捻毛线。他俩都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表扬,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为了让毛袜耐穿,保小的阿姨们还打袼褙做袜底,教大家纳袜底,然后给毛袜子上袜底。这时,边区妇女为子弟兵缝制的千层底“军鞋”也来了,我们每人一双,套在毛袜子上,从身上暖到心里,我脚上的冻疮也渐渐好了。
漫长的冬天,需要取暖。房子里冷哇哇得睡不着觉,还会生病。为了解决取暖问题,我们拿起头,背上绳子,上山砍柴、割草。砍来的柴在院子里晾干,割来的草,碎的烧炕,长的编门帘、草褥子。挡风的门帘,草煨的热炕,带着草香的干草褥子,钻进被窝躺在热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大天亮,可舒服可精神了。
砍来的荆条也有用,我们把它们捆扎成条把、扫帚,真是一举几得,好处不少。
王宝林同学,山西宁武人,是个特别勤劳憨厚的人。他生得结实高大,比同龄的孩子沉稳有力,显得人挺大。他的父亲常年在外搞革命,他一直在家吃苦下力,十三四岁才被父亲带到延安来上学,他父亲把他送到延安就又走了。王宝林吃苦耐劳,砍柴也走在人前头。我们的柴背回来,每次都要过秤,还把斤数公布在黑板报上。大家的柴一般都在三四十斤左右,高的也有六七十斤的。可是,王宝林的柴,一称竟超过百斤。感动得老师们激情万丈,立即动手编写了个《打柴英雄》的小戏,让同学们认真排练,要在新年晚会上演出。老师把我们的经历活生生地搬上舞台,兵演兵,看起来特别有意思。王宝林坐在台下,望着扮演他的小同学,仍然是一脸憨厚,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低着头憨憨地笑着。
当时,我们学校的教学内容,特别侧重实用。低年级国文(语文) 主要是学习写收据、写借条、立典卖契约、开路条、撰写对联、写祭文以及农村婚丧嫁娶需要的礼仪、文书等方面的知识和应用。算术(数学) 主要是珠算、汉码、礼账、各种买卖流水账、老百姓常用的加减乘除、应用算学。体育则是刺杀、射击、巡逻、盘查、警戒、放哨和游戏。此外,还有音乐、美术、写字、唱歌、故事课。二年级以上都有作文、周记,课本是陕甘宁边区教育厅的统编教材。高年级的课程就多了,内容也深了,历史、地理、自然、还有公民课等等。
“保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黑板报——“小战士”。“小战士”是我们学生自办的,同学们自己写稿,选稿,每周换一次,内容丰富多彩,是个很好的宣传园地,学校非常重视。班主任和美术老师负责指导我们的编排和写作,他们亲自画报头,写标题,有时还誊写文章。但多数情况是指导同学们自己来誊写和编排。土改时上面登的一首歌谣,我至今还记得几句:“天晴了,雨停了,地主变成狗熊了……”
黑板报大部分刊登的是反映同学们学习、生活、劳动、纪律的点点滴滴,有表扬,也有批评。写稿的多数是各班民主推选出来的通讯员,普通同学也可以写。我就写过一篇表扬我们班的大哥哥、生产委员刘崇厚的稿件,题目是“向刘崇厚同学看齐”。美术老师张文英用红粉笔写标题,仿宋体抄正文,非常醒目。因为我积极给“小战士”投稿,学校还给我颁发了个二等奖——10张白亮的麻纸,那时白麻纸可稀罕、可珍贵了。后来我们班徐冲的爸爸牺牲了,他满怀深情写的《我要为爸爸报仇》,在老师的修改下刊登在了《群众日报》上。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为首都师大的教授,发表了许多文章,基础就是在延安保小打下的。
老师们对我们的学习抓得很紧,即便是在紧张转移的行军路途中,也是见缝插针,千方百计地引导我们学习。比如给学生背的背包上夹上写有生字、生词的字条,让同学们边走路边认字、记词,还互相教习和问答。如果住宿在老乡家,老师就用老乡的农具、家具教学,从认识工具到与工具相互关联的各种知识,既丰富多彩,又直观形象,往往印象非常深刻。师生们还随时随地教老乡念书,识字,唱革命歌曲,对老乡进行宣传教育,壮大他们胜利的信心。
我们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处处以革命军人要求自己,不论走到哪里,都特别注意和群众打成一片,这样才能得到老百姓的拥护。记得我们刚到刘家岭的时候,正是红枣成熟的季节。在这个历来盛产红枣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挂满红枣的枣树,而且这里的红枣个大核小,肉厚绵甜,非常好吃。老乡们家家户户的垴畔上、崖畔上的枣树上无不缀满红枣。走路时脚一掂,手一伸就可以摘下一大串。可是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没有一个伸手去摘的。有时候,同学们看到被风吹落到院内或地上的枣儿,就捡起来兜在衣服里送到老乡家里去,感动地老乡连连夸奖,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兵娃娃,树上的几个枣掉下来捡起来也不吃,还给我们送过来。”
第二年春天,战争中的陕北边区遭遇了旱灾,老百姓家里以前的粮食又被敌人抢走了,三四月份到处青黄不接,老百姓缺吃少喝,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学校召开了大会,动员大家支援灾区。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医务所所长,首先带头捐献,他把照顾小孩的奶费换来的几十斤小米全都捐献给了灾区,黄老师把早先在米脂教书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几块银元也拿出来捐了,还有的老师把自己的衣服鞋袜都捐出去了。由于师生们热情特高,为了防止过度捐献,影响师生们的生活,学校不得不采取自报、公议、领导审批的办法,以保证师生的正常生活、工作和学习。
一位教育家说过,教师对学生的爱,是教育的基础,没有对学生的爱,就失去了教育学生的根本手段。延安保小让我们终生难忘的,就是老师对学生的那种无私的爱。保育学校有不少烈士的子女,也有不少父母搞地下工作,牺牲在敌人的监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的孩子。老师和阿姨,对这些孩子无微不至,完全像对待自己的子女,关怀备至。我们在学校,也享受着父母般的温暖。有几位老师,印象特别深刻。
姚钧老师,河南孟津人,1940 年参加革命,1946 年入党。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艰苦岁月。他身体单薄,性情温和,貌不惊人,语言不多,待人公正,可是样样事情都难不住他,威信很高。姚老师很聪明,在由刘家岭往延安回转的时候,大家对转移大批图书正发愁呢,姚老师来了。他让我们先把同学们借出去的书全都收回来,再和图书馆的书一起登记造册,然后每个人都借1—2 本带回延安,巧妙地将图书化整为零,很轻易地就解决了这个难题。1949 年后,他历任西北保小教导主任、副校长,后调任甘肃教育厅任党组成员兼民教科科长、兰州女子师范党支书记,1982 年病逝在兰州东郊学校的工作岗位上。
恵怀国老师是个很会关心学生的老师。我当生活委员的时候,经常要检查同学们睡觉的情况。有些调皮蛋就喜欢熄灯后捣乱,你说别说话了,他也说别说话了,说一句学一句。你声音大,他也声音大,你急他也装着急,弄得大家哈哈笑。我管不住他们,第二天就给恵老师汇报了。恵老师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别着急,我给他们班主任说一说。但是他并没有向他们班主任说,而是在校园里随便问了他们几句,温和地告诉他们晚上要好好睡觉,熄灯后讲话不好。后来,情况竟改变了。我感冒以后,他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轻声地安慰我,还吩咐食堂为我做病号饭,好像父母一样,好感动啊。
赵奋生老师是聆听过徐特立老人教诲的知识分子,戴副眼镜,整天忙忙碌碌得闲不住。在来回转移的路上,他关心爱护同学,还不停地编歌唱曲,吹唢呐,吹笛子,甚至还放开嗓子唱了一段《血泪仇》,目的就是鼓舞士气,让同学们乐观向上,不畏困难。他才气横溢,非常活跃,吹拉弹唱,各种乐器行当都拿得起,放得下。他还很擅长编剧、导演,他编写的歌剧《延安永远是人民的》,演员都是我们保小的同学,演出的时候,同学们和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都挤着看,很受欢迎。
1949 年中秋,赵老师提议我们班演出个活报剧,剧本是整版刊登在《群众日报》上的时事快板滑稽戏。我来演杜鲁门,王谦和演戴高乐,霍德智演蒋介石。我头上戴着报纸糊的红蓝墨水画着星条旗的高帽子,耳朵上挂着用硬纸壳做的彩色高鼻子,第一次上台,紧张得只会背词不会表演,但却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肯定,这都是赵奋生老师指导教育的结果啊。
赵奋生老师经历坎坷,他因为和彭德怀司令员合过影,后来竟然成了大罪过。在甘肃,他被人强扣上5 顶大“帽子”,押进我们自己的监狱,一蹲就是5 年!出狱后,他下肢水肿并瘫痪,行动非常困难。后来,还被遣送到农村,劳动改造10 年。这位1935 年就参加革命的共产党员,搞了几十年革命教育,调来甘肃,却在师专校长的位置上被拉下马,直到1979 年才彻底平反,恢复了党籍和职务,老婆孩子随之返还兰州。
无数风雨过后,赵奋生老师见到我们,依旧是那么亲切和善,丝毫不显悲观,对自己的遭遇没有任何怨言。
新中国成立后,我也跟随父亲来到甘肃兰州,先后在兰州大学和石油职工中专学校工作,平平凡凡,但始终跟党走,无愧于延安保小“红孩子”的称号。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