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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心意

时间:2023-01-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虽然写西湖的诗历代皆有,有名的诗人均有一定数量的创作,但苏东坡的西湖诗传递出来的感觉和感情无与伦比,不仅有理趣,更有情味。东坡对在西湖初遇的她心动了,因得句“淡妆浓抹总相宜”。东坡惜她,常与谈禅论道,唯她懂苏的心意。东坡流放已然很苦,她便担起主妇的全责,不离不弃。东坡虽娶妻两任,独不能少朝云。东坡病重时,仍不释口。苏东坡写《望湖楼醉书》时正值宋神宗熙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当日大雨。

苏东坡的心意

虽然写西湖的诗历代皆有,有名的诗人均有一定数量的创作,但苏东坡的西湖诗传递出来的感觉和感情无与伦比,不仅有理趣,更有情味。西湖是东坡宦游人生中最完美的文人与士大夫的理想的结合。西子,他对西湖的这一爱称,被作为西湖最美的名字。今天你我都在西湖。所以,你无法不认识苏东坡,你要认识,你必须认识。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饮湖上初晴后雨》)

此诗堪称写西湖的绝笔,仿佛每一个笔墨都承自西湖水,润湿宋笺一片。无怪乎当有人问及毛泽东为何不创作有关西湖的诗词,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实在绝了。我不敢造次。”

西湖好美,东坡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望了好几分钟,终于他说话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潋滟,水波荡漾;空濛,雾气濛濛。他的一首《次韵仲殊游西湖》诗中有“水光潋滟犹浮碧,山色空濛已敛昏”。

读到“欲把西湖比西子”,初通格律的我总觉不合平仄,然读完全诗方见此句用了拗救,一如杜工部诗“正是江南好风景”(《江南逢李龟年》)。西子,他不止一次这样写过“西湖真西子”(见《次韵刘景文登介亭》),“只有西湖似西子”(见《次韵答马中玉》),“西湖虽小亦西子”(见《再次韵德麟新开西湖》)。有人说这西子好像王朝云,似刚出道的“嫩模”,怎么看怎么都娇。可有人认死理,说她分明就写的是西施,谁不闻她到哪朝都是“玉女”——这话俏皮得很。西施,东坡未见过,虽她有沉鱼落雁之美,但没有眼见不能为实;朝云,他日日都见,在他的眼里,她美若西子,或许还胜过西子,因她是他的“小情人”。他爱得珍惜。

人一生难逢一个好天气,西湖边更是一个时辰一个天气,但有她在身旁,有雨亦是好心情。人问,东坡何以不用“靓妆”(鲍照诗有“靓妆坐帷里”句)、“浓妆淡抹”,偏只爱“淡妆浓抹”,他不答。世人疑他有意如此,靓妆太俗,浓妆太艳,淡抹毋如不抹,她不上妆已美,略施浓彩更美。他也不回应,他的朝云是他的,不需他人语。他也没有做梦,红烛画屏下,推醒她代记诗。宋际诗人武衍《正月二日泛舟湖上》云:“除却淡妆浓抹句,更将何语比西湖?”这首诗是东坡在湖上作的,她或许当时正在为他而歌,他遗憾自己没能带一把琴。他可是很会弹琴的。

去岁游湖,发现新西湖的灯杆牌印着“烟雨朦胧空带月”,咦?第一句不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吗?难道东坡的这句诗有别本,可是从未见哪本书中录有异文。后电询路灯管理处,答说东坡原诗美是美,却不是表现夜西湖的,索性就改了,夜幕下一轮圆月,不时露出湖面。但这改后的诗能否特指西湖夜色难说,改得人糊涂了。

正这么想时,在郭庄两宜轩读到东坡原诗之英文翻译:

 Dringking on the Lake,First Sunny and Later Rainy

  Rippling water shimmering on sunny day,

  Misty mountains shrouded in the rain.

  Plain or gaily decked out like Xizi,

  West lake is always alluring.

誊抄在纸上,仿佛此诗不是写王朝云的了,再读觉得写得好无聊。本来我还想对人说,东坡此诗固佳,诗中的女子之句尤佳。当我把此诗抄给几个英国朋友时,他们的回答是:“苏写这个诗一定好年轻,在追某个女孩子,像我们英国人谈恋爱时见面总爱先谈天气。”我笑了,这样的解读可能只有浪漫的英国人才会联想到,文雅的中国人绝不会这般想。友人说,他在一本老画片上看到苏堤上有种桑树,还有樱花。我没有想到他们的艺术感觉会如此细致且较真。那是明清时期以及后来日军占领杭州时的西湖景致,距苏作此诗已是几百年后。

“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只是苏轼当年之西湖,不纯是风景地,同时是祈福地、灌溉地、饮水地、航运地、酿酒地。他在任上要治理这样一个湖,已够他忙的了,还有闲心泛舟其上写诗。他一个人无聊也罢,关键是还有那么多人附和他,终使得他把最傻最傻的情话脸也不红地说出来,西湖好美,西湖是他的朝云。

经他们一说,我歪想道:东坡居士,莫怪。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朝云诗》)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苏东坡,东坡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三十四岁的她病逝在了惠州,再无力南走。时人说,她只是妾,还不是妻,她和苏学士有名无分。可有人不同意,她事学士二十三年,忠敬如一,虽是妾,也是妻。东坡通判杭州那年,她进了苏府,此后辗转南北,浪迹天涯。《燕石斋补》谓她是名妓,东坡爱幸之,纳为常侍。也许是她不陷歌班,未落风尘,自有一种洁雅气质。东坡对在西湖初遇的她心动了,因得句“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叫王朝云,字子霞,家住钱塘。在苏家,初为侍女,后身份显然不同于“抹粉的虞侯”,又是侑酒又司歌吹。她不是东坡蓄养的家妓,因此不必理会苏府的过客,迎来送往不干她事。在来惠州前,她把自己深锁屋中,每日读书念经,习字临帖,只为能走进东坡的心。东坡惜她,常与谈禅论道,唯她懂苏的心意。东坡流放已然很苦,她便担起主妇的全责,不离不弃。她知夫人疼她,她也知道感恩,夫人亡京师,她独伴东坡三年,悉心照料起居,周备安排饮食。在宋人的家室里,妾原是富贵生活的宠爱,无关家庭,但她是特例。东坡虽娶妻两任,独不能少朝云。她让东坡倾倒,她在精神和艺术感受上是他南迁路途唯一之知己。不幸,她在惠州遇瘟疫,东坡拜佛念经,寻医煎药,乞她康复。可花肌雪肠的她哪里能耐住岭南的闷热,药炉边的她已难恢复。

感于她的忠贞,东坡做了《朝云诗》相赠。比之汉朝的通德,晋朝的络秀,唐朝的樊素,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所侍者的情心;又比如印度的天女,巫山的神女,不是所有的红颜都能成为对方的知己,得之,福矣。东坡另有一首《蝶恋花》,据说也和她有关: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春景》)

在惠州,她常唱《蝶恋花》词,歌喉婉转,泪满衣襟。每唱到“枝上柳绵”二句,不胜伤悲,哭而止声。东坡问何因,她答,妾所不能竟者,唯此二句。她常若有所思,日诵“枝上”二句,为之流泪。东坡病重时,仍不释口。《冷斋夜话》说,“枝上”句,乃无常之象,“天涯”句,写普遍之意。词里,她是在为东坡而哭。他日,她走了,他该奈何?

果然,她抱疾而终在旬日后,遵她的遗嘱,朝云被葬于惠州栖禅寺东南。惠州的西湖曾是她最亲的心乡,然世无朝云,东坡焉能独赏无她相陪之西湖?若说原配王弗是在努力跟进东坡的仕宦生活,继室王闰之是在积极认同东坡的人生价值,只有她王朝云一直识得东坡,识得他的不合时宜和他的心意。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

西湖自古向世人诉说的都是如诗的情感,如画的意境。这如诗如画亦使人如痴如醉。西湖是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家园,他们在这一片赤诚之水停留、张望。

苏东坡写《望湖楼醉书》时正值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六月二十七日,当日大雨。九百多年后的1984年,在西湖边,一个叫陆俨少的画家在回中国美院教师宿舍的路上亦遇大风雨。但见雨势排山倒海,保俶塔被黑云笼罩,西湖已非往日西湖。柳叶翻飞,芳草摇动,半人多高的白浪卷起泼向岸边,岸边的游船被浪打得七零八落。

好一场大雨!面对此景,陆俨少顾不得被雨打湿,匆忙回画室,铺开宣纸,取笔,染墨,一挥而就,大片焦墨不透半点空白。须臾又画被风吹起的湖水,树木葱葱的城隍山,荷叶田田的断桥,长长的苏堤,天边露白的远山,淡处半张白宣只见一抹淡痕。画成,他在其上书东坡《望湖楼》诗,并题“予久居西湖之上,一日出游遇大风雨,同忆东坡此诗,写成图画,兴会淋漓有相合者”。乍一眼看去,此画就是此诗意境。几世沧桑,几生明灭,西湖边老建筑已逐渐失去出尘的风姿,而湖边的过往却依旧保持并重复着它独有的矜持和记忆。

今看东坡此诗并陆俨少此画,分明已成西湖风雨的象征。想必千百年后,西湖的过客亦会津津乐道,曾经有这样两位专注者为我们记录了两个不同时代的同一种西湖风景。可熟视之,东坡诗中望湖楼在何处,为何画中不见一楼半影?后考证,望湖楼旧名看经楼,又称先德楼,始建于宋乾德二年(964),为吴越国最后一位王钱俶所建,故址在西湖昭庆寺西。宋时西湖确有此楼,诗人题咏无数。今北山路宝石山下的新望湖楼茶楼是1985年盖起来的,陆俨少画此图时的1984年自然无缘得见,也就没有画入画中。但不见得他心中就没有一座千古的望湖楼,他作此画的视点或许就在望湖楼下。

二十七年后,又一个夏天,我亦在西湖遇雨,有幸身处其境感受东坡其诗。湖上乌云未聚,这边已大雨瓢泼,倾盆而下,像无数珍珠胡乱闯入船,叫人惊魂不定。忽卷地而来一阵狂风,将乌云吹散。倏而雨收风去,水天茫茫,天晴心中也晴。于是深味东坡此诗应景造语,亦疾亦缓,一派清新活泼;惊叹西湖云、雨、风、水之变幻快不过苏诗,其形、色、声之俱到生动亦不如苏诗。其实,苏轼自己亦非常欣赏此诗,他五十岁时再到杭州,特意又写诗说:“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由景及人,人间无论政治风暴,还是个人坎坷,也都是暂时的,有那么一天终会回复到澄清的本原。进而及己,太多的突如其来我无法预料,但心豁达,即便心里有些脾气,也能排解、放下。因为一切的不顺原不过气势凶猛的一场雨,没有永远灰暗沉沦的人生,这道理亘古如此。

(原载《园文青年》2010年第5期、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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