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声都亭驿

雁声都亭驿

题都亭驿

［金］施宜生

江梅的未全开，老倦无心上将台。

人在江南望江北，断鸿声里送潮来。

古代无便捷的交通，异地之间只能借助馆驿建立联系。都亭驿便是南宋临安的一座名驿，在候潮门国信馆附近，为高宗时所建。南宋国家的动脉由此向南北延伸，周边各族朝贡使节远道会聚于此，朝廷使臣从此驿开拔遣往全国各地。每岁金国特使来访，南宋朝廷少不了要用一整套周备的礼节，又是赐宴，又是住国宾馆，又是觐见皇帝，又是陪同前往天竺进香，生怕怠慢了上国贵使，一不小心又割地赔银。可如此高规格的接待换来的却是金国的冷言冷语和不领情。

于是南宋朝廷中两派意见争得不可开交，一边是南渡的老臣力主战伐，另一边是新起的皇党贵族寄望于求和。可憾南宋空有良将，几次大交锋后，江南是南宋，江北大片依旧属金国。

我每次到都亭驿遗址，心里总是空荡荡的。高贵的金使，自视轻微的宋臣，中国历史实在不公，把一个代表先进文明的大宋朝用粗鲁武力驱赶到了淮河、大散关以南，且犹有往南划境之趋势。引得南宋丞相洪适在《都亭驿记》中呼喊：“暂留吴会，固其久于此乎！”临安不是固留之地，外事不畅，有金国虎视；内政不修，危机重重，于是都亭驿成为南宋朝廷的一个应对筹码。工匠们仿照皇宫门禁，抬高屋檐，撤换柱梁，将一座简陋的亭院硬是修得金碧辉煌，且明令闲杂人等不能入内。而目的只为显示对金使足够尊敬，显示相当诚意，让其在邦交事务中存好心，说好话，做好人。然而南宋为金国所做的这些只是徒然，或者根本多余。假如自身不贫弱，何必一味屈就金国，叫原本半壁江山随时有被踩个粉碎之险！

在都亭驿，我思忖着曾至此驿者的太多用心、苦心与良心。是非善恶标准有时是极其模糊的，由某阵营倒戈至另一阵营，有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有时则被斥为背信弃义；至死效忠一方有时是忠义可嘉，有时却又被斥为顽固不化。兀地，我想起了一个人和一首题此驿的诗，诗的作者叫施宜生。《金史》卷七十九本传载，施宜生字明望，原名逵，字必达，由南宋来到金朝后才改名宜生，福建邵武人，晚号三住老人。北宋时为颍州教授，金兵攻下汴京，他奔走江南。南宋初授承直郎，因“反叛”之罪入狱，判归婺州编管，后在移往琼州编管途中逃走，辗转渡淮至伪齐领地。伪齐被废以后，他入金谋职，居翰林侍讲学士，显达一时。

正隆四年（1159），金海陵王选施宜生为出使南宋使者。金国对出使南宋者向来要求严格，前任出使者右丞相蔡松年尽管非常谨慎，犹被怀疑泄露消息与南宋，唯自辩“臣若怀此心，便当族灭”。施闻此事，实在也不愿再去那使自己备受尴尬之故国，以“得罪北走，耻见宋人”为理由力辞，但没有得到允许。金朝此时正谋划伐南宋，派他走这一趟，正是要借这个举动来维系南方人士的感情。

是年冬十一月，施宜生以金贺正旦使出访南宋，副使是耶律辟离剌（南宋方面称耶律翼）。进入南宋国境后，两人表现甚为倨慢，指责南宋接伴使金安节不穿吉服而着黑带。金安节以南宋太后之丧未远回答，施宜生却以自己持贺礼为由，坚持要其以吉礼相待。当返回时，又故意不按惯例赴宴，他这样做或许是无意，但不排除为找回自身尊严的考虑。可这时摆着什么心都无济于事了，有心有所为毋如没心没肝混迹于世。

不过，一下回到分别近三十年的故国，他内心的复杂难以形容。特别是在临安面对南宋朝廷派来的馆伴使张焘，他更是无法矜持起来。张焘是福建人，曾和他同宿，早在二十一年前宋金和议时，他就以坚决反对高宗拜金诏而闻名。他一见张焘就为副使介绍说：“南朝不拜诏者。”又问张：“记得崇化堂前步月时否？”张答：“翰林想未忘情本朝耶？”有了这个基础，张就以“狐死首丘”的道理，悄悄向他打听金朝“军机”。施见副使不在旁，忽用诗语“今日北风甚劲”暗示，又取几支笔扣之曰“笔（必）来，笔（必）来”。

他这是用生命的代价提醒故人当适时保全南宋，他从内心不愿见江南以及故国沦为金土。江南在，故国尚存一隅；江南失，故国毁身家亦毁。他是多么盼望去职安然重回故国啊。本质上他还是一个宋人，一心只望南宋能紧守江南家园。而此时他的命运一如他这首诗中所写，成了一只断翅的鸿雁，一声长哀却没能惊起哀鸿遍野，南宋不容他，南宋人士不同情他。话刚说完，副使即回到他身旁，他脸色大变。南宋朝廷这时才相信金国不日将入侵南宋的传言，开始做防卫准备。

南宋的一反常态，使金主得知施宜生此行背后之真相已暴露，翌年正月，他回到金朝，四月初六就被烹杀了。《金史》《大金国志》都记载了他遭烹的结局。此时他一定听到了江南的潮声和潮声里澎湃着的誓言——矢志不做亡南宋之贼，死何所惧，三十年后仍是一条好汉！也许他的死不代表什么，他不为殉金，只是殉己，连带着殉北宋。他不忍见当年故国如今的南宋先他而亡。不幸他已亡过一次国，不忍再亡一次。他的家在那里，根基在那里，最终他也无法忘却故国故土。

凄凉中读此诗，眼前的景致也是凄凉的。许久，我未听过孤雁的哀鸣，但常听钱塘江的潮声。或许，九百年前施宜生的断鸿送来的正是这样的潮声。

（原载《方远》总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