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书鸿留魂敦煌
常书鸿先生,杭州人,祖居南山路荷花池头,原来西湖的儿子竟也可历练成如此佛心铁骨。落日孤烟,荒沙蔓草,常先生悲壮的情怀在茫茫戈壁凝成了一汪永不干枯的心泉。
在雨夜合上窦心传编著的《大敦煌》,一种无言的痛深埋于心。吹去尘灰旧暗,不想再提愚昧的王圆箓,也懒得责骂狡黠的斯坦因,在古老神圣的敦煌面前,他们只配做可悲的小人物。曾幻想,倘若佛光里的经卷会飞,佛像会跑,敦煌的历史就不会有现在的残缺和破碎。那些已剥落的、被捣毁的壁画留给我们的更多的是反思。
走近敦煌,心总是受伤的,清宫对敦煌艺术的熟视无睹,使得劫后的莫高窟成了第二个流泪的圆明园。当陈寅恪得知伯希和在六国饭店办敦煌展,恸哭流涕: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罗振玉等更是每日到伯希和的寓所抄录敦煌遗书,奔走呼告联名上书保护藏经洞。西北的悲剧终于使清廷意识到我中华文化的失不复得,遂决定将剩余的文书全部运往北京。可当京师图书馆的馆员还没来得及着手研究,大清便亡了,十八箱敦煌遗书整编了八千六百九十七号,从此再无下文。
然而,沉默不语的石窟终未被人遗忘,如梦如幻的敦煌注定会铸就艺术的永恒。来自荒漠的声嘶力竭的呼唤,让一批又一批一流的画家学者怀着对艺术的虔诚,住进了深沉厚重的石窟,成了敦煌的守护神。在敦煌的学人中,常书鸿是我最钦佩的一位,敦煌是他魂牵梦萦的圣地,他喜欢敦煌的金色。一本塞纳河旧书摊上的《敦煌石窟图录》(伯希和著)使他忘记了在巴黎的声名,告别了法国。伯希和书中恢宏的构图和细腻的笔触足以与拜占庭基督教绘画媲美,有些画作的奔放风格比西方现代派还要粗犷。在吉美国立东方美术馆,他被从敦煌掠夺来的唐画震撼了,时过千年,画中的表现手法和技巧依旧前卫和现代。出于对故乡的眷恋和艺术的执着,他顿感自己的艺术之根在中国,就在敦煌遥远荒凉的沙漠里。七年后,他像中世纪的苦行僧顶着早春的刺骨寒风,踏上了去西天取经的征途。为尽早成行,他去了重庆,向当局筹集了五万元经费,并在个人画展上卖了画作以充旅资。当他带着几骆驼队的颜料、纸张和画具抵达敦煌时,他醉了,惟妙惟肖的壁画使他不能自拔。他怀揣着刑徒的心理,将自身的荣辱沉浮、恩爱情怨全交给了敦煌。他要求同来的人都抱定了一颗舍身饲虎的决心,即使不信佛,也得将自己修炼成佛爷。而他自己则决定与敦煌艺术相伴终身,他不会走,他要留下来守着敦煌。
在大漠绝地,他和他的学生孤军奋战了四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无奈国民政府在抗战胜利后,一纸电文勒令撤销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他的学徒一个个都辗转去了异地,他的身边只剩了一个泥瓦工和一个总务。但他的信仰却不曾有变,为重振敦煌,他去找了中央研究院的傅斯年,保住了敦煌的编制。1946年的一个雪天,他领着一队人重回了莫高窟,在敦煌的感召下继续开始他的研究。从此他的生命里再不能离开敦煌。我常在夜雨中静想一个文化人的定位,我以为文化人的第一戒就是对文化本身的敬畏。一个文化人若能以朝圣之心远涉狂沙侵蚀的边关,即使生存的条件再恶劣也不动摇,他的精神和品格必能感动世人,使旧的艺术形式在一个新的时代获得更伟大的生命。在世间的华美面前,懂艺术的人都会心潮奔涌,在内心产生强烈的共鸣。其实,秦汉气象、魏晋风度、唐魂宋魄、明清余韵就存于我们心灵的某个角落。飞天之所以看起来飘舞灵动,只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内心受到一种情感的抚慰,心的激赏会让我们思绪飞扬。
可是,一个人的精力过多,人生之累也多。常书鸿一心扑在敦煌上,莫名的凄苦和无边的寂寞使他的妻子与懂她疼她的赵忠清(青年军官,常书鸿任命的总务)走了,再没回来。常书鸿失声痛哭,自觉亏欠太多,对不住妻儿。他的沉重,他的哀怨,他的辛酸,变作了敦煌的一支悲凉的塞曲,在朔风里放大了游子的忧愁。也许是常书鸿付出了太多,让尘世里的佛流下了怜悯的眼泪。不曾想,风尘仆仆中,一位叫李承仙的女子被常书鸿的精神打动,从成都赶到了敦煌,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后与他做了一对敦煌璧人。敦煌把他塑成了不动尊,莫高窟是他的魂,他是莫高窟的心。如果有来世,他还要做常书鸿。
寒山禅师有一首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常书鸿不是诗人,也不作诗,没能像到过敦煌的于右任和张大千以诗言志。常书鸿说他自己是个敦煌痴人,不比张大千是个居士,出家可长可短,我是沙弥,一守就是一辈子。
(原载《方远》总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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