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静之《六美缘》
如果爱情是透明玻璃里的液体,汪静之便是这玻璃中液体的颜色。他流动,不凝固,比朱砂还红;他永恒,不灭,如一只喂以朱砂的守宫捣碎在玻璃的容器里,红得使容器似乎也有了温度。
《六美缘:诗姻缘与爱姻缘》,这应是汪静之最私房的一部诗集,被积压在箱底,又赤裸裸地摊在流年。说起姻缘,再美不过,汪静之的姻缘不仅有爱,且有诗相随。顿想,做汪静之的情人一定很美,连虚无都能变成爱的呼吸;又想,做他的恋人如何不易,能相遇自然就会有分离。你很难懂他,或者根本无法懂他。
汪静之,一个在20世纪20年代起便写情诗的新诗人,决绝之下焚毁了他所有的旧体诗。当1996年他的格律情诗结集出版,他仍然如一个率性的男子,对于情殇不知遮掩,对于流言不加躲避。诗言志,但汪静之的志就很自我,不严肃。世以为他只作新诗,是彻底的新青年。然而实情是,他也作旧体诗,且数量众多。鲁迅曾在1929年语“现在不是写恋爱诗的时候”,他虽遵师命,却忍不住还是写他的新感情。恋爱的人都是诗人,这话不错,可写情诗往往只是一时,谁曾想这样的爱能持续一生,这样的姻缘能至死不渝!
当我在书店的一角发现了这满是情语的《六美缘》时,我爱诗之心须臾只剩下三分。略看几首诗,我便开始不信世上还有如此矫情的男子:爱即爱,何苦反复说爱你,尽管我知此诗集没有不洁,没有不道德的嫌疑。我还是要问,有比汪静之者还煽情,比他还透明的诗人吗?五四以降,现代诗坛除他,还没有哪个诗人敢曝晒自己的旧情,对心中的每一个“她”说自己的私心。他真是一个玻璃人,不怕听见玻璃打落的破碎声,只想被优雅地举过头顶。这未曾示人的爱的格律,让曾爱他的、深爱他的、欲爱他的、不爱他的人读尽了他的故事和敞开的心。作为情诗诗人,他太渴望在精神上有一场完美的爱情,彼此有爱,又能彼此怜惜;而现实里的他,这样完美的爱情却不可能拥有,他经历着不同的她从他生命最酣畅时走入又出离。他没有留住她们,却留下了一颗颗痛。也许,正是此爱情的私感给了他写诗的理由,成就着他只有情调、不见情怀的情诗。他用短小的格律记录着与他相爱的六个女子,这是他的历史,每一首诗就是一场爱。仿佛诗就是他的感情,他的“坚贞”,他的革命。六女子中,毫无疑问他对妻绿漪的爱最贞、最洁、最诚。他的妻,名符竹因,“绿漪”,是他对妻子的昵称。
1932年,他因移情别恋,使妻不悦,于是作七绝百余首寄绿漪,请她谅解。当汕头的红叶寄至杭州,绿漪该是何等的相思。身为其妻,我想此刻再没有比一枚相思叶更能表达对她的真情,何况绿漪当时也教国文,谙得此语。事毕,他索性将恋爱全程用七绝写出,得诗一千余首。然挑剔的我通读之,只喜一首《菩萨蛮》:
莫愁湖上愁无数,低垂绿柳丝千缕。莲叶碧如裙,莲花红似唇。
细腰何婀娜,争奈伊抛我!从此莫相思,相思伊不知。
并这一首《调寄生查子》:
十年清恋深,甜吻知多少!两月远分离,令我相思老!爱汝似心肝!爱汝如珍宝!少女满汕头,哪有卿卿好!
以及两联:
情满西湖千顷水,真情滴滴拜观音。
(《西湖情歌》)
千顷西湖一片绿,月浴波心一颗珠。
(《风光最胜是西湖》)
五四否定了旧体诗,十七岁的他曾焚旧作,可写作此集时,他已经觉到五四对旧体诗的贬低是过分了。偶写旧体诗应得到容许,毕竟那是传统的正宗。其后他重拾旧体诗,有意学不严守格律。他的诗是自然诗、本色诗,随意破坏着格律,尤不讲究平仄、押韵。作格律诗如作白话诗,我厌读汪静之诗的原因一半也就在此,其诗泼墨之多,很少有精致描绘。令我深深为之动情的是,诗人的手稿竟多写在零散的小纸片、旧信封反面、旧书报裁下的白边,可知其诗都是一时灵感之所得,绝少字句的斟酌,纯然是情之所发。他曾作遗嘱,把他与妻的骨灰分散于孤山全部梅树的根部,全作养料。此举亦是难得,想见其诗,毋如其举。
放回诗集,我的眼前满目爱情的火燎,汪静之的情诗不知打动过多少少男少女。汪静之的贞爱终不能让我相信,这是他爱的真情纪实。也许是我对爱情的理解还只有二十二年,还不曾到读《六美缘》的年纪,我看过的爱情根本不能叫作爱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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