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被商业主义透支的边城
□ 李蓓 郭娜
昨天,在各地涌现的出游高潮中,身处舆论漩涡的凤凰古城平静地度过了“中国旅游日”。
在沈从文笔下,这是一座远离尘嚣的静谧边城;在极致商业消费主义的透支下,古城却深陷环境污染、文化流失、商业失信的现实危机。连日来,本报记者深入踏访调查,努力还原一个“门票事件”表象下内忧外困的真实凤凰。
一条购物街62家花裙店
漫步此间,人们常有穿越感:这是义乌小商品市场,上海城隍庙,北京三里屯,还是凤凰古城?南北共21条街巷,到处是高度雷同的商铺,以及与大都会夜景并无二致的喧嚣和灯红酒绿。但繁华背后,危机如影相随。
“万次火柴”、“姓名手链”、“米上刻字”,这是在阳朔、西塘、周庄常见的旅游纪念品,也是凤凰每隔两个铺子就能看见的“标配”。
古城景区仅0.9平方公里,南北两岸除少数名人故居和博物馆,剩余全部空间都插满了商店、酒吧、旅馆和餐厅。记者对著名的东正街进行了清点,在136家店铺中,62家是卖花裙褂子的民俗服饰品店,47家土特产店中有27家是姜糖店,银号有14家。
另一条主街——标营街,共有57家店,其中民俗服饰品店数量为27家,土特产店为15家。在姜糖店中,绝大多数店招都叫“张氏姜糖”、“镇竿姜糖”和“贾氏姜糖”。记者统计了古城各种“张氏姜糖”,发现就不下10家。
“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这是现在古城商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标营街小巷口,符妹已经在这里摆了近10年的小吃摊,她卖自家做的葛根饼和茼叶粑,一开锅,茼叶的香气就飘散开来。“昨天一天只卖出去3个饼。”符妹告诉记者,“以前生意好做时,葛根饼一天能卖几百个,一个要卖五六块钱,现在一天30个都卖不动,价格跌到了3块钱。”记者问符妹,生意是否是从收取景区门票开始变坏的。她想了想,摇着头说,“有点关系,也不全是,现在客人大方掏钱的不多了。”
老营哨巷首客栈的少东家姓李,5月13日这天她终于迎来一周来的第一位房客,成功推销掉了一间“月亮房”。“隔壁旅馆饭店已经零单很久了。”对于生意滑坡的原因,她一边责怪门票制度,一边也表示,可能和旅馆开的太多有关。近期,打出“门店转让”、“亏本甩卖”招牌的老板越来越多。“在这里,除了吃饭泡吧逛商店,没有别的事可做,再这样下去,凤凰要毁掉了。”
为啥子不让开餐 馆?
不堪噪音的本乡青年纷纷远迁,难舍祖屋的老人搬进了小巷深处。人们怨客,却又离不开这些打扰了自家生活的陌生人,因为“过日子还靠他们”。面对全新的产业调整规划,他们狐疑不定,“为啥子不让开餐馆?我想开啥开啥。”
出走
廖琴在龙阁“凤韵”明信片店打工已经两年了。作为本乡青年,她的家早在3年前就搬迁到了新城,“这里太吵了,已经不适合居住。”她拿出一套凤凰旅游开发之前的风景明信片,“看,这才是凤凰,现在的凤凰不是凤凰。”
“你看,最原始的吊脚楼是这样的,这是鸬鹚,以前河面上很多的,这是虹桥之前的样子。这样的凤凰美吧?可惜你们看不到了。”廖琴说,她一听说出了这套明信片,立刻就采购了很多。“真的很想告诉所有的人,真正的凤凰不该这样。”
“凤韵”的老板是浙江人。“店租金要28万,也只有外乡人才租得起。”让廖琴远迁的原因,是被高企的房租带动上涨的物价。早先一碗米粉4元,现在是12元,“住不下去了,离开又不甘心,毕竟这儿工作机会多。”
算账
即使是原住民,如今对古城也逐渐淡漠,对他们而言,古城是大家的,可生意是自己的。
虹桥畔的龙阁上,有着凤凰仅存的几栋原住民吊脚楼,早在2000年起就相继被房主翻修改建成了餐厅,年初因消防不达标被停业,“美食天”就是其中一家。
“听说这片有规划了,不能开餐馆。”土生土长的老板娘于萍收到《消防不达标告知书》后有些不屑,“啥规划啊,还不是看我们家房子位置好,眼红了,想抢过去。”
年初时,古城管理部门开始向居民征求对规划的意见,从那时起,于萍和其他被停业房主就开始和政府交涉赔偿事宜,也参加了几次规划宣传会。不过,她至今仍然说不出规划上到底说了些啥,“管你啥规划,反正一年38万租金,你拿钱过来,我就不管了。”于萍背对临江的窗户给记者算起了停业的损失。
老营哨也是一条汇聚了原住民宅院的老街。去年,眼看邻居们开客栈挣得钵满盆满,李凤凤也找来了工程队,把祖上传下来的老屋推倒,改建成一栋四层楼的仿古建筑。“那会儿政策还允许拆建,办改建手续交了10多万,没想到今年就一个不批了。”“好好的老房子拆了不可惜吗?”记者问她。李凤凤笑出了声,“可惜什么,要发展旅游经济嘛。”“凤凰现在哪还有老房子?”她反问道。
古城转型折射旅游产业最大危机
在急功近利的商业化浪潮裹挟之下,文化传承被地方政府的财政绑架,清幽古城被拙劣地包装复制成庙会集市或美食酒吧街,历史人文沦落为旅游生产流水线上的劣质纪念品。如果说,“凤凰困局”是近10余年来中国旅游产业畸形发展的一个缩影,那么“门票事件”则是这种超常规过度开发引发矛盾的集中爆发。国内旅游产业,已行至转型的十字路口。
利益与理念之争
保护规划编制13年后仍未“落地”
理想——拯救“被时代遗忘的美丽”
早在2000年,凤凰县政府就邀请我国著名文化遗产保护专家阮仪三制订《凤凰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然而,最近一次他造访凤凰后却感慨,这已经不是他心目中的最美边城了。一份规划编制13年后仍难“落地”,在阮仪三看来,其背后实则是一次理念与利益的抗争。
阮仪三编制规划的初衷是,要把这座最美边陲小镇尽可能原真地保存下来,在保护的前提下适度发展旅游业,要整体保护古城传统物质空间形态和历史文化内涵,严格控制建筑高度,维持古城尺度和山、水、城的协调关系,严格限制新建设,确保古城原住民生活形态的延续,保护所有文物古迹点。
对于商业业态,他的理想是复原昔日街市的繁华,但尺度要适中,且不失原住民商业的文化魅力。他回忆第一次来到凤凰时,“有很多民间土著印染织布作坊,还有手打糯米糕工场,酒坊的磨子也是古早的,这些原汁原味的传统应当在发展中予以重点保留和呈现。”他指出,这样的老城在游客容量上有承载限度,所以一旦旅游业发展起来就要适时限流,以防止原生态遭破坏。
争端——保护文化还是发展经济
但在凤凰县政府眼中,保存古城更多的是出于发展旅游业,而发展旅游业则应当带动经济上的脱贫致富。
2001年,凤凰县政府与黄龙洞投资股份有限公司合作,以8.33亿元人民币成交,转让凤凰8个景点的50年经营权,其中包括沈从文故居、熊希龄故居。这8家景点占凤凰古城旅游资源的90%。2012年,全县共接待游客690.49万人次,实现旅游总收入53.01亿元,分别是2001年的12倍和71倍;GDP由2001年的8.35亿元增加到46.96亿元;财税总收入由4543万元增加到5.07亿元。2013年2月,凤凰古城投资公司与县政府再次合作,成立凤凰古城景区管理服务公司,对凤凰古城、南华山、乡村游三大块景区实行整合经营。随后发生了震动全国的“门票事件”。
阮仪三重访凤凰时惊讶地发现,凤凰突然间“长高了”,沿沱江两岸出现了大量超高仿古建筑,有的甚至高达四五层楼。原先13栋原汁原味的吊脚楼由于疏于维护,逐渐损毁后完整的仅存两栋半。更让他惊心的是,无论是老吊脚楼还是新仿吊脚楼,只要沿江就都变身为酒吧餐馆,脏水直接向沱江排放。
“原来沱江上只有一座虹桥,另外还有一些供人行走的汀步,很多人关于凤凰的记忆就是从这座桥开始的。”阮教授告诉本报记者,在对凤凰大开发的这些年中,沱江上不仅新建了多座钢筋水泥材质的仿古桥,还将原先承载了厚重历史记忆的虹桥加盖成两层楼,其中一层被全部改造成商铺。
多年来,在为保存凤凰古城传统文化的奔走中,阮仪三不断强调,原住民对于传承文化的重要性,然而最终“作为凤凰灵魂的翠翠还是逃走了”。一方面商铺租金遭遇爆炒而一路飙升,另一方面古城夜夜喧闹至凌晨的环境已让老凤凰人夜不能寐,越来越多的原住民带着他们特有的湘西生活方式离开祖屋,随之渐逝的还有跳歌习俗、湘西方言等原生态文化形态。
六问凤凰
泡沫化危机重重已临转型关口
——对话凤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顺心
繁华的背后是泡沫
问:凤凰古城近年来已成为国内旅游热门目的地,繁华的背后是否也存在危机?
答:12年间,凤凰旅游产业繁荣了,但泡沫经济也产生了。一家客栈平均每间房的年租金成本已经高达2万多元,一栋普通民宅的年租金大多超过了20万元,这个价格已经相当于北京王府井的房价;在约0.9平方公里的古城核心区,有68家酒吧、600多家旅馆客栈、23000张床位,黄金周时房价炒到八九百元,平时连80元都没人住,经济结构高度不合理。同时,价格虚高还使得以次充好、短斤少两、拦路拉客、野导游等欺诈行为大量出现,严重损害了凤凰的声誉。
高端游客开始抛弃凤凰
问:去过凤凰的人抱怨,这里和阳朔丽江以及其他古镇没有区别,都像旅游超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答:主要原因是商业业态高度重复雷同,经营产品低端,缺乏文化内涵,凤凰缺乏区别于丽江阳朔的独特旅游文化产品。去年我们接待游客数量比上年增长15%,但一些商铺销售额却没有上涨,甚至下降。很多商家反映,游客多了,买东西的人少了;人气旺了,生意差了。究其原因,在于高端游客开始抛弃凤凰,正规旅行社组织的高质量团队在减少,增加的是不良旅行社拼凑的劣质团队客。
原住民文化已遭破坏
问:有专家批评凤凰在传统文化保护上的不力,是否存在这一情况?
答:目前古城区内有挂牌保护的特色民居120栋、各类文物1万余件。但是,原住民文化现在确实遭受到了较大破坏。例如吊脚楼,历史上都是两层楼的,偶有大户人家是盖三层的。在发展旅游的过程中,由于保护意识不强,有的被偷偷摸摸加盖了多层,因为增加面积后租金也水涨船高。我们要客观公正地看这个问题,现在如果对加盖的进行拆除,对古建的破坏更大。并且,吊脚楼潮湿阴暗,居住环境差,不让居民改造也不合情理。虹桥变成了商场,这同样也是发展后带来的弊病。
另一方面,大量客流导致凤凰承载容量不堪重负,对古城保护也形成了新的挑战。
凤凰日最大承载能力是13000人次,但一到黄金周就高达两三万人,最高一日接待量4万余人,产生大量垃圾,交通严重堵车,街上根本走不动,环境压力到了极限。
街头难寻古城方言
问:外来商户大量驻扎是否会影响对古城历史的传承?
答:目前古城区常住人口28000人,商户为2000户左右,其中90%临街商铺业主系外地人。10年中,古城沿街店铺老板的口音发生了明显变化,普通话成了通行方言,本来湘西土话也是古城原生态文化的组成部分,但现在已经很难在街上听到了。我们欢迎外来商户,但他们如何融入古城文化是个现实问题。
酒吧商铺将迁出古城
问:面对危机,凤凰如何涅槃?
答:让文化回家。在发展旅游之初,政府为了发展经济鼓励商业进门,现在我们提出古城要二次创业,去商业化。发展中存在的问题要用发展的思路来解决,凤凰旅游产业要调整结构,转型升级,把古城还给游客。
这个方案包括,逐步拆除与环境风貌不匹配的建筑,为商业做减法。建立古城经营准入制,确立哪些项目能进古城,哪些项目不宜到古城,这一制度近期即将启动。
近期,我们正在为古城商铺的“鼓励目录和限制目录”征求意见,“鼓励目录”主要集中在文化产业领域,政府将根据产业规模给予1万至2万元的资金扶持,并在两年内给予相关奖励;而“限制目录”,包括餐馆、小客栈、特产副食店铺,将以免租金一年的政策引导至新城,同时56个机关单位也实施搬迁。
向全国招募监督员
问:如何以更公开、透明、公正的态度来面对结构调整过程中出现的利益冲突?如景区承包公司的趋利行为,商户因产业转型出现利益受损?
答:一个开放的政府就要用开放的态度来直面问题。县政府已经通过了一项决议,将面向全国专家学者、有识之士和关心凤凰的人,征集50名古城保护监督员。我们将邀请监督员每年对凤凰古城保护开展两次考察,对不合理的地方提出批评,并提供合理化建议。
权威访谈
凤凰困局是中国旅游业之痛
——专访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仪三
记者:凤凰当下所面临的困局是否具有代表性?
阮仪三:近10余年间,我国旅游产业步入快速发展轨道。无论凤凰还是其他古城镇,都面临文化保护和环境保护的压力,亟需“去商业化”。地方政府在古城镇保护领域的公共服务意识在逐步提升,但仍需抗拒“金钱的诱惑”。在旅游开发和招商引资的名义下,中国不少历史文化名城名镇,正遭受着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破坏。
记者:凤凰、丽江、阳朔等古城镇所面临的共同弊病是什么?
阮仪三:所有的古镇都有趋同的问题,这是旅游业的悲哀。以前的问题是乱拆,现在的问题是乱建。乱建的目的无非是急功近利,通过照抄、仿古,来达到发展旅游的目的。地方政府在开发古城镇时,都过度重视开发吃住行等实用功能,而忽略了生态风貌保护和文化个性的开拓。
记者:如何走出古城镇开发中的怪圈?
阮仪三:首先要对每座古城认真地研究发掘其独特的文化价值,保护文化传承是旅游开发中最艰难但也是最重要的责任。旅游的发展要有耐心,耐得住寂寞,从精神效益到经济收益的过程要5至7年,不能太着急。要对历史文化怀有敬畏之心,如果抱定赚钱的心态去开发古城镇,注定是要失败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