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快递员“高温休息权”落地难

10万快递员“高温休息权”落地难

□　罗菁　李蓓　包璐影　徐进

上海10万快递员工正奔走在高温不断突破历史极值的城市中。只要一个电话、一条指令，绝大部分快递员工就算在正午时分，也不得不“使命必达”。

去年，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卫生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全国总工会制定了修改后的《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其中明确规定，日最高气温达到40℃以上，应当停止当日室外露天作业；日最高气温达到37℃以上、40℃以下时，用人单位全天安排劳动者室外露天作业时间累计不得超过6小时，连续作业时间不得超过国家规定，且在气温最高时段3小时内不得安排室外露天作业。

然而，本报在夏令期间调查发现，这样明确的法律条文，在快递行业中遭遇有意无意忽视。

为了提成金额：休息规定成“纸上谈 兵”

午后13时30分，室外气温达到39.3℃，这种闷热的天气，着实让在户外作业的人们享受了一回免费桑拿。身为百世汇通的一名普通快递员，“小胖”载着大包小件穿梭于这座城市之中，一个上午，衣服早就被汗水打湿，直到回到陕西北路的发货站，他才有空用毛巾抹了一把快要滴到地上的汗水。

每天中午12点至下午3点是日头最烈的时间，虽然公司有过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这段时间里，快递员可以自行休息。但一想到会影响收入，快递员们都和“小胖”一样，只能硬着头皮朝烈日下头钻。用“小胖”的话来说：“速度快，就挣得多。”

于是，赶时间，就是快递员每天工作的要点。因此，在他们看来，即便公司有过不成文的规定：中午可休息3小时。但面对能够获得增加收入的收件生意，“小胖”们也不会加以拒绝。只有更快地将手里的快递送出去，他们才有更多的时间去取件。如此一来，这则中午休息3小时的规定就成了纸上谈兵，因为谁都希望自己这个月的取件额能早些达到7000元，好让自己早些跨入提成的门槛。

为了电商要求：一天工作超14个小时

刚刚经历了最长的一天，京东快递员小苏觉得筋疲力尽。

上午8点到单位报到，开始送单，一直送到晚上10点以后。小苏的工作时间超过了14个小时。当然，这其中需要扣除午休2小时。在上海140年以来最热的一天，小苏在中午12点至14点，在配送站附近的地铁站里“蹭”了两个小时的空调，就迫不及待返回了配送站。在这个时间点上，配送站的配货员开始发货，以确保京东承诺的15点前送货可以顺利兑现。

虽然休息了2个小时，小苏并没有觉得浑身是劲，从空调房走到太阳底下，身子犯着乏。而且由于已经休息了2个小时，小苏告诉自己，必须更快速地领货、送货，才能把这2小时给“找回来”。在配送站实行午休制度前，小苏每天中午只花半小时吃午饭和休息，其他时间都在忙碌地领货或者送货。这样可以保证完成，甚至超额完成当天的工作量，对于像他这样以计件来考核月底收入的快递员来说，工作量就是硬道理。

通过查询某招聘网站的快递员招聘信息可以获悉，电商快递员和普通快递员的薪资相比，每月要高出两三百元，不过约束和责任也更大。电商企业的服务承诺，特别是在时间上的服务承诺，让快递员必须快马加鞭，才能完成任务。以京东的“211限时达”为例，承诺在上海地区，当日上午11时前提交的现货订单，当日送达；夜里11时前提交的现货订单（以订单出库后完成拣货时间点开始计算），次日15时前送达。

“不送完手里的活，不能下班，如果被投诉的话，月底考核还要减工作量，最终影响收入。”小苏说。在格外忙碌的夏天，他觉得每天的工作时间都特别长。而普通快递员在送货时间上拥有更大弹性和自由度。特别是已支付快递费的隔天件，快递员对送达时间绝对自主。

记者调查获悉，虽然大多数电商企业都有中午时段避免送货的规定，但该规定并非强制性。也几乎没有快递员愿意在配送站里虚耗时间，他们情愿拿起盐汽水和快递件，马上就走。快递员的想法朴素而简单：既然一样要做，早做不如晚做，早做完可以早下班，第二天毕竟还要上早班；而且现在可以接的活多，做得多，也就意味着挣得多。

电商企业的竞争，日趋白热化，从价格到送货时间，无所不用其极。在这个创下140年上海最高温的夏天，电商企业的承诺和竞争，全部落在了一线的员工——快递员的肩上。

为了不因延误扣钱：每天提前半小时上班

扛着好几箱饮料，圆通快递员张师傅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居民家中，汗水打湿了背脊。他不好意思地向户主提了一个要求，“借您家的水冲把毛巾，行吗？”把毛巾浇湿，罩在头上，这就是张师傅在40℃的烈日中，为数不多的防暑降温措施，“这么热的天，出去不到5分钟，就是一身的汗。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天下来也数不清要反复多少次。”

当然，少不了的还有水。“一天下来，少则十瓶，多的时候甚至能喝到20瓶以上，可上厕所却没几次，全部都化成汗水了。”张师傅苦笑着表示，就这水都舍不得买，“每次送件时就去客户那蹭些，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倒上一壶冰水。”

但即便如此，在中午最热的时候，他依然还是要出去。张师傅告诉记者，自己每天的送件量超过了100件，按照平时的节奏，“中午要是休息二三个小时，就得耽误下午的工作量。”为此，他和同事们为了能提早完成指标，每天提前半小时上班，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些紧巴巴。

“不能耽误啊，不然扣钱厉害了。”张师傅表示，公司对延误件的处罚相当严格，要是有客户投诉上门，查实是快递员没有按时送到，单件处罚最高能到200元，“扣一次，一两天都白干。”

张师傅表示，公司也曾开会告诉大家，希望在最热的时候不要送取件，但下面的员工也都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客户打电话上门，你不做这笔生意？堆在仓库里的快递件，不去送？”张师傅坦白地表示，想要中午最热时候能喘口气，只能期望今天运气好、送得快，“至于别的都指望不上。”

谁剥夺了快递员的休息 权？

在采访中，本报记者随机抽查了40位快递员，其中既有普通快递、也有电商快递，既有“四通一达”这样的知名快递公司、也有小型民营公司快递员，结果让人惊讶的是，8成以上的快递员都表示，虽然公司设了休息室，但能在高温时间真正享受“休息权”的几乎没有。

“休息权”有明文规定

高温季节中，快递员究竟能享受到怎样的劳动权益保护？2012年时，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卫生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全国总工会制定了《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对此有了明确规定。

《办法》指出：日最高气温达到40℃以上，应当停止当日室外露天作业；日最高气温达到37℃以上、40℃以下时，用人单位全天安排劳动者室外露天作业时间累计不得超过6小时，连续作业时间不得超过国家规定，且在气温最高时段3小时内不得安排室外露天作业。日最高气温达到35℃以上、37℃以下时，用人单位应当采取换班轮休等方式，缩短劳动者连续作业时间，并且不得安排室外露天作业劳动者加班。

“轮休”人手不够

“都停工，快递送不到或延迟，顾客能答应吗？”上海快递行业协会相关负责人在回答记者时指出，虽然有相关规定，但快递由于存在其行业的特殊性，要求送件的准确率和及时性，很难真正执行“停工令”。

不仅如此，该负责人还指出，快递行业人员流动率相当大，长期存在缺人的状况，不少分布网点根本无法调用人手执行“轮休”，这也是为何公司只能“嘴上说说”，但实际上阳奉阴违，视规定如无物的原因。

法律法规让步于利益

明文规定的高温休息制度在实践操作中面临“落地难”。记者调查发现，在一些知名快递企业眼中，法律法规更多的时候要让位于客户利益。

申通快递公司总部对外宣传负责人顾利娟表示，由于快递员都是按照网格化划分责任区域，每个快递员都对自己负责的区域承担责任，因此公司很难在高温时段用调班的方式让快递员轮休。

那么，为何不能在最热的午后暂停工作？顾利娟说，公司会提倡，但客户是上帝，作为服务性企业要千方百计满足客户的需求，“客户来电话说来取个件，我们是不能说‘不’的。”

圆通静安一分公司行政负责人冯女士认为，圆通的收发件制度规定快递员是有午休权利的。“上午签收时间最晚12点，回来晚了就没有饭吃，所以大家都是赶在12点前把所有快件送完的。”她表示，通常下午上班时间是两点半，在此之前快递员都回宿舍休息。但是，在快递公司，客户需求就是一切，当一份收件单子在中午时分发过来时，没有哪家公司会表示“很抱歉，现在是快递员午休时间”。

这家公司总经理陈国强告诉记者，公司有午休规定，但中午有业务上门时，他也会安排机动人员去取件。而对于如何保证机动人员的高温休息权，他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

至于夏季快递员的日工作量，陈国强给出的数字是，一般小区件（指送到居民区，快件大多为饮料或家电）50件左右，大厦件（指送到大厦，以分量较轻的文件为主）70至80件。他所在的公司每月业务量达到十几万件，平均每天4000件。

“高温费发不发，全看老板心 情”

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10万申城快递员工，高温权益却年年难以得到保障。高温费、高温轮休制、高温停工令……这些理应为职工夏季“送清凉”、“送保障”的政策，在现实面前往往沦为一纸空文。

一个矛盾现象值得令人关注。在采访中，几大快递公司总部负责人均一口咬定，年年都发放高温费，而令人纳闷的是，这些公司的基层员工却鲜有拿到这笔钱的。那么，消失的高温福利，到底去哪了呢？

上海快递行业协会相关负责人指出，快递公司加盟制，是导致高温权益“打折”的最大因素。缺乏相关监管、只重业务考核，使得总公司的要求在下面各网点很难得到贯彻，最后就变为“高温费发不发，全看老板心情”的怪事。

“高温费的事情，很难讲清楚。”在接受采访时，这位负责人也坦称，上海如此众多的快递员工中，肯定有相当部分没有拿到这笔钱。

据了解，在每年夏季到来之前，包括协会在内职能部门，就会与各大快递公司“打招呼”，要求保障一线员工的高温权益。当然，各公司也是满口答应，并出台了不少措施。

“但坦白地讲，直营网点做得比较好，加盟的点就说不清楚了。”该负责人表示，之所以高温福利缺失，与目前多数快递公司加盟制、区域化管理的模式不无关联。即便上面制定了详细规定，加盟公司“打折”执行，总公司也很难管理。“过去，快递员拿不到高温费，或是以仁丹、饮料冲抵高温费，就是因为加盟公司执行不力。但由于这些公司多是独立法人，自负盈亏，自助经营，总公司很难起到有效约束。除非上级管理部门强力监管，否则这一状况很难得到有效改善。”

在上海，目前除了EMS、顺丰速运、宅急送等少数快递企业采取直营模式之外，其余包括“四通一达”在内主流快递企业均为加盟制，而且加盟网点比例均在80%以上。快递总部对各网点的考核往往重在业务，而职工福利则被视为“鸡肋”。

该负责人指出，对于加盟网点经营者而言，首要的便是成本与盈利。200元的高温费，一发4个月，每人开销就是800元。对于这一密集性行业而言，不少老板认为成本太高，于是职工福利往往就凭老板一张嘴说了算，法律规定“必须发放”的自然无法逃避，但“可以发放”的在一些业务经理眼中就等同于“可以不发”，这也难怪目前高温费在快递行业完全成为了一笔糊涂账，一些企业会找出种种借口，甚至“遗忘”高温费的行为。

而目前，对于这些不合理行为的监管，却缺乏手段。虽然各大快递公司都成立企业工会，但面对如此众多的加盟网点，工会的作用很难辐射。而至今为止，整个快递行业也还尚未成立行业工会。

而行政上的监管，更是难上加难。有快递业内人士指出，此前快递调价的行为，都遭到了下属网点的强烈抵触。加盟商各自为政，以自身利益为中心，而总公司对此往往视而不见，只求市场占有率和收益。更不会为了“高温费”的职工权益，与加盟商当场翻脸。而这种变相的默许，才会造成快递员工权益年年难以维护的状况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