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贤乡村印象
胡建伟
1973年7月13日我落户裘家兜,成了持有光荣证的知识青年,在经历了许多世事后,记录回忆,应该是一种惬意。
裘 家 兜
当时,沾桥人民公社的两个闹市区是最聚人气的地方:一个是桥头,即公社所在地;另一个是三家村因运河而兴,人气、名气应该都盖过了桥头和崇贤的前村。
沿运河而来的水,在三家村桥分流,一路右去,向独山方向;一路左行,去裘家兜。左行的河,当地人也叫不上名字,我且名之为“九曲港”。九曲港弯弯曲曲,蜿蜒向东,水草茂盛,船行处,有灰白水鸟惊起,复又隐于水草中。绿色涟漪荡开,有鱼聚集。两岸桑麻蓊郁,屋舍隐然。夏初的风,挟了一丝凉意,更含了莲荷的清香馥郁,令人想起满地的热闹和莲叶、莲花、莲房。九曲港沿线,便是裘家兜所在。裘家兜那时已称为三联大队。三联大队由五个自然村构成,即裘家兜、范家角、湾里塘、木桥头、杨家埭。我是杨家埭的人,社员做了差不多六年。人、事、物便有些印象。
裘家兜的土地肥沃,藕塘居多,便不排或少排藕,改种水稻。藕塘改成的稻田,淤泥很厚,一脚踏入,陷至大腿根。在裘家兜,凡是下田劳作的男女,腿上都光洁无毛,因为不多或浓密的毛,都已悉数为泥所粘。莲藕怕风,藕塘四周较高,若盆地,置身其中劳作,无凉爽之风,只有潮闷之气、灼热日头,“双抢”期间,人们都有炼狱般的体验。裘家兜的人在土地上的想法不算太多,水稻、莲藕、荸荠、慈姑、洋番薯、丝瓜、南瓜……水稻有粳稻、糯稻。糙米舂过,是日常的主粮。此米色暗无光泽,出饭率高,烧成饭,硬硬的饭粒没什么粉性,很耐饥,传说中的“干饭”便是这种饭,坚硬的干饭是农民体力的源泉。一般而言,饭量大力气就大。冰天雪地的冬季,运河西岸的柴家坝机埠红旗飘扬、人声鼎沸、喇叭高亢。人们挖泥、挑泥、筑坝,上上下下,来回奔跑,滴水成冰的日子,却是汗湿衣衫。饭是用新箩筐抬到工地的,排了队,盛饭,过秤,记账。小队会计很诧异地看着我,那时我的饭量一顿是二斤四两。吃了饭真有力气,爆发力、耐力都好,一百八十来斤的担子独挑没问题,一百二三十斤的担子挑着可以小跑。晚米和糯米,是稀罕物。晚米烧粥,或掺早粳米烧饭,那粥饭真是美味。有黏性的东西做成稀的,将有黏性的东西掺入没黏性的,便是裘家兜的一种生活发明和生活感悟。晚米做的团子就比早粳米做的好吃。当然,三种米中,糯米在那时属于等级最高的品种。糯米饭一般在小年夜烧。腊月廿三、廿四请灶家菩萨上天,家家户户烧糯米饭,有红南瓜糯米饭等。新年将至,糯米磨成粉做成腌菜馅的团子,或用上锅蒸熟了的糯米粉打年糕。打年糕是裘家兜的盛事,一家打,或几家合伙打。将夏天修船打过油泥灰的石臼清理干净,把蒸熟的米粉放到石臼里,精壮汉子脱了棉衣捋起袖子,舂起来。一圈一圈的男女围观的便不仅仅是米粉走向年糕过程了。打年糕需要壮汉,体现的是力与美,庆祝的是一年的收获,这便是糯米年糕的弦外之音。
在裘家兜,种藕、荸荠、慈姑、蕉藕,不叫种,都叫排。种藕讲究间隔距离。老把式在岸上抽一根“雄狮”或“大红鹰”香烟,心里便估算出了这个藕塘应该排几支种藕。扔了烟屁股,将种藕一支一支埋进淤泥里,这就是排藕了。不出一个月,绿波盈盈的水面便有嫣红的荷尖点点,然后绿叶如伞摇曳,然后蓬勃成一池清气与荷香。藕,做成藕粉。原始传统的做法是在黄砂缸里斜搁一块粗糙的磨石,将洗白的藕在石上用力擦,乳白的藕汁渐渐盈满黄砂缸,滤去藕渣,以白布包裹藕汁,系于竹杠,沥干,然后在竹匾上以刀削之,薄如纸的藕粉便铺满暗红色的竹匾,冬天的暖阳照一天,便是可以换钱的三家村甲级藕粉。荸荠、慈姑植于夏末秋初,收于冬春。荸荠鲜吃、风干后吃皆可。荸荠曾经做成罐头,曰“清水马蹄”,畅销欧美。刺骨寒风中用手刨冰摸荸荠,洗净了,晚饭后全家聚于竹匾旁,用废钢锯条磨成的锋利小刀削荸荠。在荸荠上施展功夫,动作娴熟快捷,上面一刀,下面一刀,再绕着一圈,三刀起落,将荸荠变为鼓形,置于清水桶中。裘家兜戏称此刀法为“两面三刀”。冬日的夜晚,冷是最大的感受,呵气成冰,手红肿,肤龟裂,虎口渗血。但荸荠是裘家兜微薄财政的一部分,唯有隐忍勤奋才有收获。翌晨,杭州罐头厂的员工已经设摊收购“清水马蹄”的半成品了。蕉藕这种植物,在裘家兜是人们的生财的副业。蕉藕一窝一窝地埋好后,慢慢地长出形如芭蕉的绿叶,恍若可观赏的花卉。霜降之后收获蕉藕,然后开始制作蕉藕汁。蕉藕磨制成汁水的过程与藕粉前期制作无异:去渣,沥干,再以清水调和成汁,然后将蕉藕汁放入柴灶上的黄锅旋子内,让旋子在滚水中急速旋转,待旋子停下,便可揭下一张嫩滑晶莹的粉皮了。粉皮是过年待客的佳肴,放了大蒜炒,辅以酱油,是色香味形兼备的上等农家菜。
裘家兜养猪养羊。猪羊比之鸡鸭鹅,就是大宗牲畜。一般而言,鸡鸭鹅的饲养成本不高,早晨从大棚里放出,让其自由觅食,晚上再将其呼回,少有用现在饲养家禽的方法的。因为那时人都吃不饱,哪管得了家禽?现在看来,裘家兜的猪羊饲养,实在是农家的一项重大的经济活动。当时,鸡鸭鹅禁养限养,而猪羊由于成本的因素更不可能多养。不过一般人家还是会养猪养羊,因为猪羊对家庭的活动和面子事关重大。此地年节风俗,尤其是嫁娶,都需要猪肉和羊肉,在重农抑商的年代,自产自给的经济方式便是裘家兜最牢靠的经济方式。人都吃穿有限的年代,猪羊的“福利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头猪大致养一年。在这一年里,猪尽可以一天到晚地对人类哼哼着,在圈里吃喝拉撒睡。水葫芦等水生植物,包心菜等陆生植物,都是猪的饲料。人口多的人家,口粮的基数相对大,舂出的米多,糠也多,猪的口福也就好。
猪也会生病,猪要生了病,家庭对其的重视程度也许会超过对人。杨家埭有一位人称黑人阿华的,是一位参加过一江山岛战役的老兵,曾是马克沁重机枪手。阿华有次重感冒躺下了,他家的猪也不哼哼,不吃不喝地躺下了。阿华闻讯爬起来蹒跚着去找兽医。
猪养大了,自宰或去供销社出售。出售生猪,需要精心计算:卖了猪如何分配一年的收获,拿猪下水还是拿猪头,抑或猪头下水全拿,什么时候请什么人来吃饭喝酒啃猪头……这大约是一个月来家庭的主要议题。早晨,昏暗的灯光下,猪圈里挤满了人,主人今天给猪的饲料是实打实的青糠,这是猪从没有过的待遇。大限将至,吃平生最后一顿早餐,犹如待决犯人的断头餐。这么可口的青糠饲料,猪当然吃到撑,这是主人最开心的事情。看猪喘着粗气再也吃不下时,主人一声招呼,人们七手八脚把猪捆成四脚朝天,竹杠伺候,抬起猪,赶紧走。天还没完全亮,路显得更加崎岖不平。从裘家兜到三家村供销社,一路小跑,跌跌撞撞也就两支烟的工夫。时间就是金钱。和时间赛跑,希望也就在这分秒之间。待三五男人急匆匆地抬着一路嚎叫的猪赶到,还是晚啦,已经有二十几头猪井然有序地等待过秤。多日的计划,可能就毁于这时间把握的失误。第一或前六名,在时间的掐算上,猪都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如果排在太后面就会出问题。抽着大头“雄狮”烟,男人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猪的肚子和屁股,心情在希望和绝望的急流中浮沉,等待便是这裘家兜男人的煎熬。终于轮到过秤了,男人先敬香烟,再赔笑,事情似乎越来越顺利。收猪人员点了烟抽着,忽然就说这猪早饭吃了这么多啊,说着俯身就去拍溜圆的猪肚子,猪又嚎叫起来,后来还开始扭动身子,待秤之猪肥厚的屁股一撅,黄褐色冒着白气的猪粪一段一段又一段地滚出……
过年杀猪是乡村的一大盛事。杀猪请人喝酒吃饭,便是自己的光荣。杀猪的消息早已发布出去,待到正式杀猪的日子,地上放好木架子杀猪刀具,人慢慢地聚拢,主人笑呵呵给大家散烟,自家杀猪不用卖猪那样费神焦虑,开心便那样没遮拦地写在脸上了。屠夫操刀主杀,东家摁猪腿辅佐。刀从猪喉部捅入,场面血腥。然后将猪放入装满滚水的大锅里烫毛,待刮尽了毛,复又将猪置于木架子上,用尖刀将猪脚挑开一个口子,再用铤杖从口子进去上上下下地捅。屠夫开始咬住了口子往猪里吹气,没多少时间,猪膨胀开来。最后有条不紊地将猪大卸八块,收拾猪头或整理下水。待暮气四合夜幕降临,乡村便飘起酒香肉香了。
杨家埭向东百步,便有木桥一座,右转前行,是范家角,以西为裘家兜,范家角与湾里塘之间有单孔石拱桥,右转行数十步,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水阁。水阁为两层木结构老宅。水阁傍河而筑,一半悬于河上,是名副其实的水上阁楼。我对在裘家兜落户的记忆,数荷塘与水阁最为深刻和久远。水阁浮于清水,又隐于苦楝、垂柳和榆树间。农历五月,苦楝叶子发亮,紫色花绽放,整个湾里塘都浮动着苦楝花馨香,水乡渐热,花香却是沁人。水阁当时已经做了大队的办公场所了,大队医务室是水阁靠河狭长的一间,木板铺地。一排木窗,窗外是小河弯弯,枝叶婆娑。走进水阁,再往里走,推门便是青石阶梯,这阶梯其实是河埠。清风泠泠的河埠上就系着一只小小木船。明代塘栖的文人吕需曾在塘栖西小河南岸,临翠紫河,与芳杜洲隔河相望处,建有名噪一时的系槎楼。其时镇上名士徐士俊《系槎楼》记载:“渔舟客舫,日往来过其下。楼中之人惟晏坐读书,世上风流置之度外,高出玄真子一筹矣。”又有诗人张思光曰:“臣陆居非屋,舟居非水,系槎楼之义。”史上塘栖的系槎楼早已不存,去年我去湾里塘寻访,形制格局匠心独运的水阁也已经消失。想当年,好地方总会有人住,时任大队副书记的振生就喜欢待在水阁上,年轻的副书记天天在水阁楼上掰鸡腿鸭腿,喝小酒。抽香烟叫“量体温”,喝烧酒叫“挂盐水”,喝茶叫“荡肚肠”,这是裘家兜的幽默。振生量体温啊挂盐水啊,然后荡肚肠。肚肠荡多了,就有释放的诉求。于是他扶梯而下,然后进医务室,晃入隐蔽的河埠,须臾便哗哗起来了。医务室有两个人。一位是复员军人,在部队干过卫生员,回来做赤脚医生,也是名至实归了。赤脚医生五短身材,肤黑,体瘦,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印象无多。另有一位唤作环英,身材苗条,乌发结辫及臀,肤白若雪,双目顾盼流连,举手投足,顿生气场。酷热炎夏,身背药箱,头戴大檐草帽,长辫拂柳,巡诊“双抢”田头,油菜花早已开过,但田间依然春意萌动,以至躁动,“环英环英”地集体呐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环英本是范家角的女青年社员,只因其形象出众,人生际遇才发生转变。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姑娘们争做“铁姑娘”,百来斤的泥担压在肩上健步如飞,青春期的刻苦锻炼,使体型发生了明显变化,宽肩、窄腰、丰乳、肥臀、粗腿是所有姑娘的特征。环英亭亭玉立,无疑是一个异类。虽说是“铁姑娘”成为时尚的年代,但还是有人有传统的审美眼光。
穷则思变是穷人走出困境的基本道理。在裘家兜的生活,大概只能混个半饱。穷则思变,国庆说想点办法营养营养。怎么营养呢?裘家兜也是号称丝绸之府、花果之地、鱼米之乡的富庶之地。河网水乡地带,河多鱼虾蟹鳖便多。在裘家兜,谁不去河里捞口福?无本生意是在冬天做的,两人搭档,一人一根毛竹扁担,沿河滩,寻那些遭受过风霜雪雨的水草滩,但要向阳。赤了脚下水,一人一边,把扁担在水草里捣三五下,斜斜放了扁担,用脚踏上。在扁担围成的区域里,黑鲤头、乌青、老板鲫鱼都成了篓中物、桌上餐了。鱼叉叉鱼,也是裘家兜人的拿手好戏。春天里,当鱼儿们在新生的水草堆里谈情说爱求偶交配的时候,远远地,见水草丛中水花哗啦,看准了,“嗖”的投出鱼叉。鱼叉梢头是系了细绳的,拉回来,叉刺上必有甩尾巴的大鱼。还有就是放钓子。国庆这人做什么都是信心满满劲头十足,他三言两语描绘出了放钓子的“辉煌前景”,然后不断重申不断强调,渐渐地,我也看到了鱼虾满桌的美妙情景了。放钓子,当然是用蚯蚓和小鱼作诱饵,但如果要钓上甲鱼,国庆说最好有猪肝。国庆应该是一位很好的策划师,但他绝不做投资之事。投资家么,别人来做。他给你一个只要肯做便有回报,且回报多多的美好前景。你不做,可以,但你无法改变现状,无法脱离困境,你好好衡量衡量吧。在国庆面前,我这个知识青年就是最应该出手的“投资家”。但问题是,猪肝与猪肉等值,猪肉七毛三分钱一斤,且要肉票。不过,在国庆的不断的语言渗透之下,在我心中,猪肝早变成了许多许多四肢乱划的甲鱼了。毅然决然,便去三家村斩一块猪肝,一斤左右,八毛五分钱。国庆选一根尺把长韧性十足的桑树枝条,搓了长长的络麻线,把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了烧,又浸到冷水里淬火。然后,把切成条块的猪肝用缝衣针穿了作饵。这一切,都是我和国庆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否则,走漏了风声,你前面放,后面就有人收钓子了。
四月春夜。前几天下了雨,田塍像抹了油般溜滑。天色漆黑,只有远处村落还有星星点点模糊的灯光,有零星狗吠。夜间走湿滑的小路,手舞足蹈,如同在风波浪里颠簸的小船里一般。国庆为壮胆,哼哼唧唧,把样板戏唱成讨饭野灰调。快到鸭兰港时,忽然没了国庆的哼哼唧唧,便慌了,喊了几声,没有回音。雨又下起来,落到脸上,风一吹,冷得全身发紧。蓦然想起书上的说法,夜行人看不见四周情况,蹲下便能看清了。于是蹲下,见不远处有晃动的饭瓜(地瓜)一般的东西,还有压抑了的喘气。想这“饭瓜”便是我的弟兄国庆了,骂一句,国庆说只好帮帮忙了。探手拉他,一手泥。
鸭兰港,虾儿墩,芦花浜,往泥里一根一根插钓子。快插完时,我的脚一滑,张张手,响声都没有,就在两人高的堤上顺坡而下,落入水中,等感觉抓住了一棵树的时候,半身已经没入水中了,不觉得冷,只有紧张后的松弛,大约是电闪雷鸣雨过天晴后看彩虹的感觉。
一路放过去,再回来一路收回来。天亮时,钓子全部收齐,我们钓到了一只大约二两重的甲鱼儿子。春夜的雨时断时续,我和国庆一身泥浆,相视而笑。国庆看着花肚皮的甲鱼,说放了它。我说,是的,放了它吧。
晨曦中,甲鱼在水中划动着脚蹼,恍恍惚惚,斜斜钻入泥中,不见了。
那时,水清。
三 家 村
三家村在运河边。
我在裘家兜五年零三个月的时间,主要是干农活和做赤脚教师,还有就是由队里派到杭州钢铁厂做民工,拉富铁矿,挖焦化车间的厂房地基。赤脚教师做了三年,无所事事,也没有什么收入。但赤脚教师是记工分的,这就可以混个半饱。在队里劳动或做赤脚教师,空闲时就去三家村玩。我的父亲,人称老胡,在三家村供销社所属的废品收购站做会计。老胡那时也就四十五岁光景,沉默寡言,工作认真踏实,算盘珠拨得快,据说账目从无差错。我父亲名气大得很,不夸张地说,塘河以东,四乡八里,甚至桥头(沾桥公社所在地),没人不晓得三家村收购站有个老胡。那些年,我基本上生活在父亲的巨大影响之下。在沾桥公社范围内,无论我走到哪里,别人介绍我时,除了说是知青外,就说是老胡的儿子。某次参加全公社知识青年大会,中午散会,五六百名知识青年或在公社食堂吃饭,或在供销社食堂吃饭,或投亲靠友,或街上点心店小饭店吃饭。有散会知青的日子,桥头一时喧嚣热闹起来。我摸摸口袋,大致够买一碗沃面加一——沃面便是拌面,一碗面就二两半湿面,年轻人吃不够,再加一两,便称作沃面加一。沃面是大众化高档食品,必要条件是有钱。民间有云语:手中有钱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天天沃面,常常沃面的人肯定喜气洋洋。而像我这样的穷知青,一年到头只剩下慌兮兮了。沃面做法,大锅水滚开,投入出过水的湿面,旋即用竹勺捞起,放入酱油、猪油拌之,撒上碧绿葱花即成。当时我要了碗沃面,烧面女子约三十五六,容貌俏丽,动作麻利。边上有一女子说着什么又指了指我,我看那烧面西施朝我笑了笑,说:“你是老胡啦儿子。”于是,沃面加了一,又多了半勺猪油。在那个饥馑年代,猪油的金贵,路人皆知。那么,一个小小收购站的会计,怎么就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呢?老胡靠的是不知变通。三联大队书记马华林,曾经大发过感慨:“这老胡啊,钝,真是钝头老胡!”钝,为不利之器,喻不知变通。钝头,也是贬义无疑了。某日,公社知青办助理莫茂根驾临三家村,其时干部外出,还没吃请与请吃之风,莫茂根中午在供销社食堂就餐,便向会计老胡买一块钱饭菜票,老胡并非不认识这位执掌沾桥公社知识青年“生杀”大权的莫大人,饭菜票照卖不误,绝对不送。何谓钝头?老胡是也。
这是闲话。但因了父亲在三家村工作,我便有了混迹于三家村市井的机会。三家村老街,应该在三家村桥的两岸。三家村桥是一座大约十来米长的平梁石桥。这石桥是当年三家村繁荣的一个见证。1973年7月13日中午,我在炎热中穿行这座桥的时候,桥的那种坚实与古典并存的美感,那种连接河两岸便利交通的意义,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沿河而筑的街市,粉墙黛瓦,八字河埠,歇息米床,好看的女人,精壮的汉子,各种店铺,摊之街面的土特产,还有成群结队的草狗。时隔四十年,今年的春天,我驱车又去了三家村,只是已寻访不到当年三家村的痕迹了。三家村还在,艳阳下的破败屋舍,摇摇欲坠,两岸风景荡然无存,新建筑参差错落,但无风景可言。时代的变迁,有时便这样残酷地落实到一砖一瓦,甚至一草一木上了。
也许是发展的需要,三家村集市往塘河边靠,老街开始没落。新的三家村集市,按现在的眼光看,不过是些简易房子。差不多上百米长东西向的一排平房,由西向东依次为收购站、副食品商店、香烟杂货店、布店、文具用品店、咸鲞店、肉店。香烟杂货店对面是茶店和点心店。收购站边上是生产资料部。肉店以东是卫生院。大约没钱,就铺不成水泥路,三家村新街永远是碎石路面,踩上去硌脚。天蒙蒙亮,三家村就人声嘈杂了,方圆十里,乡村男人们就往三家村新街赶,抬猪羊的,拎鸡鸭的,卖菜人的竹篮竹筐里装了葱姜蒜、芋艿、番薯、冬瓜、西瓜、茄子、丝瓜、青菜、黄芽菜,还有螺蛳河蚌,还有菱藕。当街一放,便是早市的贸易。当然,早市的内容不仅如此。20世纪70年代的三家村早市,其实是乡村男人的聚会场所。出街交易的几乎全是男人,各家各户的当家人,都起早到街上从事关乎自家的经济活动。收购站总是很忙。收购站收废品,也收农副产品,茭白、桃子、枇杷、花红、橘子、慈姑、荸荠、夏白藕、藕粉,还有猫。猫是剥了皮钉在板上,晒干,打包,运往杭州。还有小湖羊皮,原先三家村附近乡村养湖羊,过年时家家宰羊,羊皮便卖给收购站。收购站还收小湖羊。小湖羊的皮毛纹理很漂亮,母羊产下一窝多只羊崽,就拣羸弱的小羊卖给收购站,换得三元或五元,是一笔不错的收入。肉店兼及生猪收购与宰杀。卖了猪的男人们喉咙都有点响,不过再响也响不过杀猪卖肉的郭大伯。去过收购站和肉店的男人们,开始徘徊于生产资料部、副食品店、布店、香烟杂货店、文具用品店、咸鲞店、肉店。再到肉店是领取猪头、猪下水,或买肉。量入为出,区分轻重缓急,精打细算花钱,成为彼时乡村男人的一种必备素质。剪几尺布,挑一把铁耙和一件蓑衣,买了香烟、肥皂、铁钉、电灯泡,以及各种食品和文具,买不起的暂时不买,该买的都买了,钱有宽裕都踅进茶店和点心店了。茶店、点心店里都是可以喝酒的。一壶茶几分钱,条凳上一坐,脚搭在凳子上,便是乡村男人最得意的姿态。茶有红茶和绿茶,都是粗茶。在茶店喝茶,茶叶优劣不论,内心感受是第一。喝茶的意义在于谁能在体面男人成堆的茶店里端起架子喝茶,这对乡村男人的人生很重要。喝完了茶,就喝酒,一喝就要喝一开烧酒。所谓一开烧酒,便是二两烧酒。乡村男人酒量都好,喝酒一为展示风采,二为提振精神。但是经济条件所限,乡村男人便点到为止,只来一开烧酒。一壶茶,一开烧酒,再来五分钱一只的鲜肉包子下酒,有点像广州人吃早茶。也有好酒但经济能力稍弱的乡村男人,一手捏了一开烧酒的碗沿,一手去捏什锦菜榨菜,手被打回来,但指上已有咸味辣味。于是,啧了碗米酒,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吮咸味,说我已经吃了二十年的早茶了。听听,听听,二十年早茶,这是何等荣耀的事!
三家村早市散后,有人去街空的味道。
供销社的职工们忙完早市,都捧了搪瓷盆去食堂打开水打粥,零星的生意照做,但近乎悠闲的一天便开始了。三家村供销社里有三位比较有特色的年轻人:钱小兔、程贵仁、许子兵。这三位年龄相仿,分属不同专业,均未婚。钱小兔师从畜产(主要是皮毛,比如羊皮、兔皮、猫皮、狗皮、黄鼠狼皮)专家孙菊人。孙菊人是绍兴人,居塘栖,是我家的邻居。他年轻时当过兵。据说一次战斗中,与日军徒手相搏时,得一扁担,劈伤日军,名震一时。我未插队做知青时,暑假里去父亲店里住一段,见孙菊人高兴时会举一只军号吹。孙菊人的冲锋号激越、凄厉、令人振奋。他右手握军号,下颏微扬,左手卡腰,身姿挺拔,晚霞洒在脸上身上,彼时情景,已成历史剪影,深刻而隽永。孙菊人貌若老电影《渡江侦察记》中的敌情报处长,脸瘦削,线条硬朗,目光深邃,不苟言笑,一开口却语气柔和,透着一种少有的诚恳。搞不清他是何时何地学了一手关于畜产关于皮毛的功夫,钱小兔做他学徒,对他也是恭敬有加,技艺日益精进。收购站迁至塘河边时,孙菊人已经告老回家,没多久,他得癌症逝世了。此时年轻的钱小兔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皮毛鉴定高手,把湖羊皮双手拎起,在灯光下照照,捏一捏臭烘烘的羊毛,便远远地向账台报价。拎起活的小湖羊,灯光下照照,毛色洁白,纹理美丽,价也随口报出。常常有其他地方邀请钱小兔参与鉴定,浙江省进出口公司、浙江省畜产公司,遇大宗质量存疑或等级混乱的皮毛,请钱小兔辨识、抽检、归纳、分析,结论一出,有一言九鼎之作用。
钉湖羊皮,是一门技术活。活剥小湖羊,将皮用冰冷的河水漂净,以桃木梳带水梳理,然后将湖羊皮钉在羊皮板上晾晒,晾晒几天后,湖羊皮毛色发亮,花纹美妙无比,成为能够换取外汇的奢侈品。冬天里,收购站每天都能收进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小湖羊。这些小湖羊,在走完了钱小兔的所有程序后,其中的一部分,便成了晚餐的美味。小湖羊肉洗净,切成块,下锅焯水,放入黄姜、老酒、白糖、酱油、桂皮、大茴,旺火烧开,文火煨一个时辰。其时,湖羊肉香便在三家村上空飘荡,深深刺激着物质匮乏年代人们的味蕾。夜幕降临,收购站宽敞的店堂里,用羊皮板搭起宽大的餐桌,桌子中间放了几只陶釉钵,钵里盛满色泽红亮、香味诱人的小湖羊肉。羊羔美酒宴,这是三家村收购站在冬季常常出现的饕餮大餐。我那时也常常混迹其中,蹭酒蹭肉,乐在其中,至今怀念。
钱小兔大快朵颐的时候,程贵仁也过着滋润的小日子,他在三家村副食品商店卖油盐酱醋和糕点食品。在缺油少盐的年代,程贵仁的日子可谓肥得流油。副食品商店两个人,阿贵天生一副老实相,憨憨的,饭后总是啧啧地嘬着牙花,很富足的样子。他是塘栖人,又在副食品商品负责如此重要的职位,声音不响也不行。程贵仁从不在食堂吃,习惯自己做。每天,他抽空在店门口买些野生鱼虾,买些蔬菜,早市散了后,许子兵便给他送些肉或腰子或肝或爪子来。许子兵在肉店杀猪卖肉,和程贵仁一样近水楼台。程贵仁年纪轻轻便过起了富足的生活,烧饭做菜成为他快乐的源泉。做菜时,他将小铁锅或小铝锅放在烧旺的煤炉上,从商店的油缸里提出油,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倒进锅里,油近八成熟时,倒菜下锅。副食品商店是程贵仁的家,副食品商店的油缸便是程贵仁家里的小油瓶。程贵仁和许子兵的伙食,就在柜台里面,一张小方桌上,四五盘菜,荤素搭配,油水足。于是程贵仁和许子兵两位小伙子的脸色便很好看。
许子兵尚武,中等偏上个头,一身白膘。也许是工作的需要,他在杀猪作坊高高的梁上悬着一副自制吊环,拇指粗的钢筋焊成两个环,环上缠着卫生院要来的白纱布。许子兵上吊环后猛力撑三五下,然后举双腿成直角,下环,表情很自负。许子兵还要来一对柱石,闲时凿上两个洞,去钱小兔的收购站找来一根铁杆,这便制成一副不错的杠铃了。许子兵赤膊举起约百斤的杠铃,再举三五下,表情同样很自负。许子兵力大,杀猪时侧身单手挟起一头猪,按在木架上,在猪的颈下巴上拉一刀,鲜红的东西喷出来,他在那儿笑。
其时,钱小兔、程贵仁、许子兵均单身。现在想来,他们那时的生活真是令人有些不可思议。都是忙一个早市,大半天以及整个晚上都无所事事,没电视没电脑没手机,也不能回家,但他们都好像活得有滋有味。三位年轻人都没怎么读过书,但都是三家村的名人。
某一日,许子兵到钱小兔的房间聊天。有人给许子兵介绍女朋友了,前村的一个姑娘,裁缝。许子兵的母亲是村里的裁缝,她认为靠手艺吃饭饿不死。我去三家村游荡的时候,钱小兔把我拉进的房间,给我看姑娘的照片,姑娘有些漂亮。钱小兔还指着桌上的一叠信件,笑着说这是帮许子兵写的情书,让我帮忙修改。也许他觉得我学历高,其实我只在乡下读过两年初中。写情书我没经验,看了钱小兔代写的情书,觉得他很了不起,这是我最早了解的写作。许子兵后来没和那位裁缝姑娘结婚,什么原因无从知晓。后来许子兵加入了共产党,从三家村调到桥头,在沾桥供销社做起了副主任。我们看到的许子兵的女朋友是沾桥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许子兵后来在改革开放初期升得很快,做过县物资局局长,在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两大板块中游刃有余。一次醉驾,让当时在三墩区委任上的许子兵在特护病房挣扎了十多天,听说靠着年轻时养成的良好的身体素质,活了过来。再次见到许子兵,是在一牙科诊所。平头,壮实,穿着布鞋,戴着竹筷粗的金项链,满嘴脏话,这便是许子兵的现代版本,没有丝毫的官场习气,更像一个衣食无忧的小老板,或是一个街头老混混。
钱小兔的恋爱,三家村路人皆知。三家村卫生院新来了一位医生,长相说不上好,但情人眼里出西施。每天早市后,钱小兔由东至西穿过三家村街,去三家村卫生院找那位闲林埠来的姑娘。送早点,送时鲜水果,是钱小兔恋爱的常规手段。一般而言,恋爱总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两个人发展到共享美食的阶段,大家就觉得分享喜糖已经为期不远了。钱小兔每天变着花样在姑娘的住处展示自己的烹饪技艺,并且佐了小酒,让爱情在微醺中发酵。
三家村时期的钱小兔敬业、和善、热情,并且有一门技术。改革开放,打碎了所有已存的格局,陆路开始兴盛,水路逐渐萧条,苏杭线上曾经的繁荣,已经不再。具有农耕社会鲜明特征的三家村集市日渐式微。钱小兔所在的供销社也一样。钱小兔怎么可能再蛰居乡村小店呢?他有技术,于是在黄泥坝开了一家皮件厂。经营皮件厂的同时,吃喝玩乐成为其生活的必需。曾经碰到钱小兔,神采奕奕,穿着光鲜,从其微笑的表情中让人感觉到他已赚了钱了。他盛情邀我去黄泥坝厂里看看,并说要送一件皮衣给我,这让我充分感受到我在三家村跟他们一起混的情义余韵。种种原因,我未能及时见证他曾经的辉煌。那一年,钱小兔因债务触犯法律,被处以无期徒刑。
程贵仁在走出三家村后,与人合伙贩烟。贩烟赚了钱的程贵仁,走在古镇街上,已不太愿意和人招呼,即便招呼,也是深沉地点点头,然后昂然前行。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因贩假烟,程贵仁锒铛入狱。刑期早满,如今,人不显老,却只是看着脚尖走路,很落寞的样子。
三位曾经年轻的男人的人生沉浮,见证了三家村集市的兴衰。他们的青春平凡朴实,比如许子兵在找人代写情书时的心情,比如钱小兔在追求女医生时对感情的执着。这三位,如今已经过了花甲,而钱小兔则继续以劳动改造洗刷自己的罪行。夜深人静时,不知他们是否会想起他们生活过的三家村?
三家村还有几位值得一记的著名人物。施文静是香烟杂货店的负责人。香烟杂货店就她一名职工。她总是微微侧身站在柜台里,不时瞄一眼在狭窄店堂转悠的乡村男人,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警惕之光。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烫发,潮红的脸,眼角常有白腻的眼屎,但依然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美丽。她很少回塘栖的家,有时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喝着酒,施文静便开骂,声音沙哑但颇具攻击力,店堂的门口往往挤满了张望的乡村男人。那时,施文静的柜台上永远放着一碗酒,酒是黄酒,那种稍显混浊的液体,这是她人生最爱。还有两碗菜,一碗食堂菜,一碗是油沸豆板。她在柜台里微微侧着身,红着脸,醉着眼,一手烟,一手酒。有时施文静笑起来,全身都抖起来,碗里的酒也随之晃出来。于是,她止住笑,俯身在柜台上舔着洒出的酒,动作努力,神情专注。这是我唯一见过的堪称酒徒的女性。这位女性酒徒,后来死于中风。
三家村肉店,是乡村男人谈之色变的地方。肉店是典型的前店后坊。后坊宰猪,前店售肉。肉店是供销社的,但却给人一种私人开的感觉。肉店的负责人是郭一根,正值壮年。老郭人高马大,手指骨节粗大,给人的印象是孔武有力。肉店里除了分配来的许子兵,都是郭家的人。老郭领导着包括老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内的与猪奋斗其乐无穷的杀猪团队,其影响力遍及乡村的角角落落。老郭脾气火爆,受他的影响,老婆、儿子、女儿的脾气也个个火爆。新手许子兵却与其相处得很好。传说某次杀猪,脾气火爆的老郭侧身挟起一头猪来,也不搁木架上,随手便刀入猪喉,然后弃猪于地。杀完,老郭点了烟,站在那儿抽,不料,被杀翻的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咔”的一下咬碎了老郭的左手拇指。杀猪的时候,老郭妻子负责烧火、褪毛、清理猪下水。某次妻子和老郭吵架,老郭挟起妻子吼:“再吵就扔锅里!”锅是烫猪的大铁锅,其时沸水盈盈。妻子噤声。肉店门口,天天排长队,都是掌握家庭经济大权的乡村男人。在老郭的肉店门口,队伍秩序井然,人声不嘈杂。肉店里悬着猪头、猪身还有猪蹄、猪肝、猪腰。老郭刀头很准,肉票、钞票递进去,一刀准。我有时去买肉,不排队,就靠门口站着。过会儿,老郭抽空朝我微笑。我知道这对于老郭来说是很难得的。老郭问:“买肉啊?”我就把八两肉票递上。“啪”的一刀下去,不准了。老郭叫:“小胡,一斤半。”排队的人在不断移动,有乡村男人要一刀坐臀肉,老郭一刀下去。那男人捧着肉说,这肉太精啦,想换一刀。老郭夺回肉摔回肉墩上,那人就吵起来。老郭用杀猪刀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今天你别想买啦!”吓得那人掉头就走。
三家村卫生院在当时的三家村颇有威信。三联、中华、平泾、红卫等几个大队构成平泾片,这个“片”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现在的“组团”的意思。平泾大队在三联大队和中华大队之间,现在鸭兰村的位置,但平泾片的中心则在三家村。当时沾桥人民公社有两家卫生院:一家设在桥头,叫沾桥卫生院;一家设在三家村,叫三家村卫生院。农民生了病,就拖着,拖不过,就去大队医务室;还不行,就再拖;再不行,可能会去三家村卫生院。打个也许不是很恰当的比方:三家村卫生院基本上相当于现在的邵逸夫医院。如今盛行体检,一般的人就在区一院、区二院、区三院、区中医院解决,这些医院相当于当年的大队医务室。那时没有“医闹”,凡是被三家村卫生院进行过生命裁决的,都服。
三家村卫生院,是一排平房,总共几名医生和一两名护士。卫生院不忙,早市偶尔来些头痛脑热、肚痛腹泻的病人。因为农民白天要下田,赶的也是早市。三家村卫生院比较有影响的人物大约有三。一是闲林籍的医生姑娘,因为受到了收购站钱小兔的追求,而受到乡民的关注。二是被称为“杨医生”的卫生院工作人员,其实是一名护士,其特点是矮小、肤黑、嗓门大、风风火火、待人热情。杨医生的喉咙一响,大家就晓得卫生院来了病人或有病人要离开卫生院了。看病,往往是看个心情,杨医生的热情成为三家村卫生院的特色,许多病人会感激杨医生。于是,杨医生常常会收到些小礼——一手帕鸡蛋或鸭蛋,一篮枇杷或花红,一只钓来的甲鱼或一条摸来的黑鲤头。早市过了,年轻的杨医生拎了黑鲤头去河边剖。穿过长长的三家村新街,杨医生嗓门嘹亮地和熟人招呼,高兴了,便打水花蛋似地笑。三家村卫生院还有位至今让人怀念的男医生,也姓杨。我认识杨医生的时候,杨医生已是快退休的年龄了。他中等身材,发白,肤黑,瘦削。杨医生坐诊时神情专注,每看病,先把脉,后用听诊器,目光深邃,让人觉得他是一位游走于传统和现代医学之间的大师级人物。于是,乡村病人都把信任给了杨医生,把希望也寄托给了杨医生。不论什么病,只要冲向三家村卫生院求医问药,首选便是杨医生。杨医生兢兢业业行医,只是病人不多。于是,杨医生在工作之余研习棋艺。枰上春秋讲究棋术棋德,说实话杨医生在棋艺上毫无禀赋可言,虽悉心研究与实践,却是棋术棋德均差。观棋不语和落子无悔,关乎棋德。观棋时,杨医生往往大呼小叫,甚至帮交战双方挪起子来。对方深思熟虑,一声吼:“将!”话音未落,杨医生旋又在对方的“嘿嘿”声中抢起自己的炮来。和杨医生下棋,围观者众,声浪忽起骤歇,常常演变成一场激烈的口水仗。棋德差,源于棋术差。计较一兵一卒的得失。输和赢其实便是一场游戏。游戏结束,甚至连记忆的碎片也捡拾不起来了。杨医生常常铩羽而归,神情黯然,但他永远不服输,有屡败屡战之风。
桥 头
桥头,是沾驾桥头,沾桥人民公社的所在地。
春暖花开时节,我去看多年不见的沾驾桥,像看老朋友一样,有些怀旧的意思。沾桥公社合并进崇贤后,前村成为整个崇贤的政治中心,沾驾桥的衰落便成为不可扭转的现实。沾桥现在也算热闹,但与昔日桥头不可同日而语。桥头依河而筑,物流水上来,客流也是水上来。沾驾桥,桥不大,但有古朴的气质。供销社、合作商店、卫生院、糕饼厂、点心店、百杂店……应有尽有。街道不大,但整洁。数十年过去,变化不可谓不大。陆路兴盛的特征是,市场往公路边靠。沾桥市场有些大,污水横流,气味难闻,简陋的市场建筑,以及大呼小叫的摊主,让人恍然想起南亚某些贫民窟的情景。穿过嘈杂拥挤的人群,数十年过去,已不太会有我熟识的面孔了。一直往西走,到了沾驾桥。沾驾桥已经风采不再,桥面铺了水泥,有粗大的水管从桥上伸过去,转到河埠上。桥侧面的“沾驾桥”三字很清晰,让人想起曾经的桥头。那个时候,听人说明天去桥头,那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大事。一般的人没资格说这样的话。有资格去桥头的人,要么是干部,要么是有点钱的人。知识青年一年到桥头开两次全公社知识青年大会,这是广大知青所盼望的,开会记工分,又能在桥头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没钱买,看看也好么。站在沾驾桥,河东面合作商店的老房子,在我们的眼中,是非常了不起的建筑。关于沾驾桥,有一盛行一时的传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沾桥,天下起大雨来,泥水溅了皇帝圣驾,后来便有了这座叫“沾驾桥”的小石桥。传说也许和历史无多大关系,皇帝圣驾被泥水所污,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造桥以资纪念,这又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塘栖的广济桥,桥顶中间有大石,雕成巴拿马宽沿草帽形状。一说运河有鲶鱼精,年年在河里兴风作浪,搞得船翻人亡,民不聊生,此事为吕洞宾所闻,于是吕洞宾为除恶扬善,将箬帽覆于桥顶,以示镇压。果然,此后运河风平浪静,人们安居乐业了。这也是传说,纯属娱乐。这个传说,和沾驾桥的传说相比,是不是更靠谱一点?娱乐而已,较不得真的。
我那时去桥头,是去参加知识青年大会。从杨家埭到桥头,要走十多里路。路上也是小桥流水人家。荷花盛开时,一路荷香。远远地看见高高的钢铁架子。高压线从远处扯过来,又沉沉地扯向远方。到了桥头,不多的店,从这家出来拐进另一家,最诱人的大致是糕饼店、点心店和那家炒菜的小饭店。没钱的年代,只是饱了眼福。去桥头开会,总会看到几个横眉立目、晃着膀子的桥头人,小毛啊,美良啊,国芳啊。
1999年,我去崇贤镇挂职,半年的时间,使我对改革开放中的崇贤镇,有了更深的印象。我把那些见闻、感悟写成了小说、散文,后来正式出版,书名为《乡村颂》。我在书的《后记》里写道:“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不是去熟悉生活的,我有比较深厚的乡村生活底子。我只是去调动生活,我只是要去研究农民生活的现状,尤其是世纪之交乡村生活的现状。我的下乡经验是:拥有了物质,并不意味着拥有了一切;因为物质是感性的,时代告诉我们,现实更需要理性光芒的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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