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何处横里村
陈如兴
这是我在翻阅旧志古籍过程中引出的问题。生在长在独山西麓运河之畔,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独山有个横里村。而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它却是那样的闻名于世——景色如画,宜居宜游,人文荟萃,多少先贤们为之神往,名望之盛似乎盖过独山。受好奇与兴趣的驱使,我不免一再在老乡中打听,以期求证它的方位与人文轶事,然而憾无所获。此路不通,我只得再回头啃读书本,细细聆听那久远的回音。
周天度在他的《丁山湖游记》中似乎在指点横里村在独山西麓。周天度,字让谷,号园趣,清代仁和唐栖人,乾隆壬申(1752)进士,官至河南许州知州,退居杭州。他说:“出北关二十里,至横泾桥,东望有篑山然,曰‘独山’。舟溯桥而入,行可五里许,曰‘横里村’。居民数十家,背山临溪,茅屋在桑枣中,如罨画然,盖独山西麓也。”原来,那个古横里村就是今天的莫家塘,我外婆住的地方。莫家塘河东岸原先是小山头的位置,其村落确处“背山临溪”之境。然而,20世纪70年代小山被开山采石夷为了平地,这一带的景色远不如前了。
在关于独山的史料中有载“独山北有村曰横里”,并说“村人以梅畦为田,花时一望如雪”。按照这个说法,昔日的横里村也就是今天的山后路村啰!
在有关桥梁的史料中有这样的记载:“干家桥(即沾驾桥)、陈黄桥、北马桥俱在东港,地名横里。”岂不是说独山西南三四里外的沾驾桥到独山东侧北马桥这一大片区域也属横里村?
据载,清代咸丰与同治年间常到独山赏游、著有《横溪(或独山)十二咏》的举人马慕蔺时说:“马慕蔺,字蓝桥,家横里鸭阑村。”难道六七里之北的鸭阑村也附属横里村?
更为费解的是,北去十余里运河之西的仲墅似乎也属横里之内。这一疑问源自我对一位明代著名人士平显故居的寻访。平显,字仲微,号松雨。他博学多闻,善诗文书法。明洪武官至广西藤县令,后降为主簿,贬谪滇南戍边。经平西王沐英向朝廷请命,遂免其伍籍,聘为塾宾西席。永乐四年(1406)退归仲墅故里(今平宅村)。他酷爱松,著有诗文《松雨轩集》。清代一些文人为表达对他的怀念,竟把横里、仲墅缠绕在一起,纷纷指着横里访仲墅,我读着总觉得蹊跷。厉樊榭的《舟过横里怀平显松雨先生故居》诗中说:“谢村已回首,仲墅望依依。宽漾十二里,中有诗人扉。”并自注:“平仲微居北关外之横里,地有仲墅洛山。”十二里漾在独山西横泾桥外的运河水域,俗呼鸦雀漾,确有横里,而距仲墅还远得很,岂能“望依依”?稼穑斋《十二里漾》诗中也说:“十二里漾中来往熟,不知中有古诗人。”其诗后自注云:“明平仲微故居在此,地一名横里,或者河之两岸傍涯而居者,皆为横里欤?”魏成宁的《夜泊横里大雪》诗,题目说的是“夜泊横里”,诗句中却说:“官漾十二里,风力加寒威”“人怀松雨往”“且就仲墅泊”。未知他当晚船泊何处?诗人们把横里、仲墅混为一谈,志书编撰者也人云亦云:“平显,仁和人,居横里。”读到平仲微《九月二十日怀故里》诗中的那句“万顷水云横里北,百年邱陇洛山阳”之后,才悟出诗人们“迷路”的由头。
横里村啊,你好负有盛名!也许是一些未曾亲临的先贤们的推崇,才使你更添了神秘色彩。你究竟在哪里,你属于谁?被搅糊涂了之后,我平静下来,仿佛身临独山顶上眺望,眼前似乎终于有了方位——如今已经融入新港区的横泾港,恐怕就是古时所称的横溪。它从运河十二里漾东岸的横泾桥口,朝着独山径直东流,到了莫家塘便向北拐了弯、随即又折向东,经独山北的山后路逶迤而去。莫家塘拐弯之后至山后路村的那一段,可能被称为里横溪或是横溪之里,“横里”便是了。志书对这一带的风光赞美有加:“独山之北,旁皆藕荡菱田,居人住洲渚上,榆柳森荫。夏日水波弥漫,莲芰则红白相间,翠绿相萦”。另有“人家隐约于回洲合浦之间,桑畦禾亩远近交映,舟艇出没烟波,渺茫俨如图画。真绝胜也”。周天度在《丁山湖游记》中对这一段也有赞词:“溪循山而东,入三四里,两岸皆良田广陌。其南皋亭诸山,如屏如障,山下村人以梅李代谷种,花时弥漫如雪。”横溪源源流,“横里”处处有,缘何此最爱,只在独山怀。志称:“独山,一名金鳌山,高二十丈,周二里,脉连皋亭,而耸出一方,犹西湖之孤山也。北山巨石,状若虎踞,下瞰横溪……”周天度有诗曰:“试上独山山顶望,村村香雪压檐齐。”并自注云:“近日横里独山人,以种梅为业,花开,弥漫十余里。”因为有独山,横溪、横里才独具风韵,胜若仙境;若没有横溪、横里的拱卫、衬托,孤独山包又何以招引众人青睐。正是这种有山、有水、有村落的“三合一”配套的自然生态景观,独山、横里才成为杭城北郊曾经盛极数代的宜居宜游之所,达官名士、文人骚客慕名而至,或构墅隐居,或赏景探幽,演绎斑斓人生,积淀文化底蕴。
有一位高官退居这里,独山名望为之倍增。他叫陆谷荣,元朝宣政院同知。退老回家后,他“依山构屋,凿翠架岩”,建有“凉亭燠馆”,屋为“花木环绕”。他独爱梅,植有梅树数百株。其时“宾客日填于门”。然而,运去物改,元末兵燹之后,其家“靡有孑遗,独老梅数十百本在”。其孙陆秉中,字孟言,遂在故址筑室,以“君子比德于玉”而取名“万玉轩”,“隐居其中,读书养晦,不慕荣进”,成为读书而不求官职的处士,常与弟孟恭、友人陈士宁“徜徉其间,以行其志”。我在旧志桥梁资料中见有记载,位于独山南麓的南马村桥,于永乐九年(1411)建造而成,为木桥,后圮废,天顺四年(1460),由横里人李致良、陆孟恭重建为石桥。可知当年陆氏之善举。陆氏的“万玉轩”名噪四方,贤达之士纷至。陈士宁请来唐栖举人张辂(字行素)为陆孟言作《万玉轩记》,其中不乏咏梅颂景之词,说每当隆冬互寒、万木僵立之时,其“梅独含英吐葩,与雪月争妍”;称其园“琼林珠树,错落璀璨,映带左右”。刑部郎中夏诚也成了“万玉轩”的贵客。夏诚,字与诚,号园趣,青年时由慈溪迁居仁和县三峰山(今云会西南山),因一贯乐善好施,于明正统七年(1442)获得英宗皇帝赏赐的玺书羊酒。他在《为其友陆孟言题万玉轩》中留下了美妙诗句:“暗香疏影句能传,暮景空林色信妍。琼馆梦回春似海,琪园坐对日如年。娟娟霜叶将三五,粲粲冰花逾十千。独鹤归来风动处,霓裳小队舞群仙。”塘栖文友夏之城(字超墅)到访“万玉轩”,还在陆家过了夜。他又赏梅又饮酒又吟诗,兴奋不已,好像终夜未眠,直到“空山唤起罗浮梦,翠羽嘤嘤伴晓禽”,不觉鸟叫鸡啼天已经亮了。
孟言的友人陈士宁何许人?他名陈雍,字孟熙,号士宁。他涉猎书史,与同里的郑璧、仁和的夏诚为莫逆之交,皆喜收藏法书名画古鼎等。县大夫曾两次以明经举荐,他皆推辞不就。他世居仁和七宝巷,因厌嚣尘之扰,在官巷口与陆孟言结识后迁徙独山,构筑横溪别业,隐居耕钓至终,年四十卒,无子。另有记载:“征士陈雍墓在独山”。清康熙《仁和县志》为其赠诗,全诗为:“清字营西小巷幽,衡门寂寂思悠悠。一生清事无闲日,夹径黄花满园秋。卖帖偶逢官巷口,评诗共宿独山头。谁知扰扰红尘里,荷篑行歌得自由。”张辂在诗中赞美他的住所“横溪别业锦云乡,红白莲花薜荔墙”,称颂他所享有的“佳人雪藕供微醉,童子分茶坐晚凉”这种悠闲的乡间生活。
有位屈死的官员家居独山。他叫郁鲁珍,明洪武中期受皇帝召见辟举。后被罪,退居独山村中,从此不复入城。然而,祸又从他的《松石轩诗卷》而起,遭受文字狱之累,被逮入狱,最终冤死牢中。据志书记载,当年瞿某有《元宵诗》一联云:“三市灯花依旧好,一天明月为谁圆?”鲁珍和云:“夜灯闲论谁家好,正月初看此度圆”,为众推许。当然,其受文字狱之祸并非此句,志书意在证明其作诗才华。
独山另有一处横溪别墅,主人孙鲁,号公颖。自言“公颖,自太学归”。他托海盐张宁(字方洲)作的《横溪别墅记》中说:“杭去城四十里,有独山,山下有横溪,两涯多田亩。”在记述自己身世中提及,他与世居独山的王公执中有交,公死后,弟文史公作主将兄女嫁与孙鲁,并以一夫之田从嫁,使他得以成业,构为别墅。估计他处于明代,未知官居何位。他似乎对为官之道颇有见解,认为当官必须先立业,以利进退。他在《横溪别墅记》中说:“昔先儒名卿,以施教任官,常取于能治事有生业者,其道良是。”说他本人由于受父兄师友教养资成,“方在闱布(考场),已能自裕,他日及士而行,成功而止,居廉位显,进退合时,其心休休,盖壮有家,时已然,不俟及而后定矣”。他说,如果“贫而仕,则卑薄取容,未有始进之,不淑而能淑,其终退者,由是患得患失縻禄保位,不以贪斥,必以耄放,甚则无所于归,而穷饿以尽,多起于恒产不立,艰难素尝。有所愿虑,不能自遂也”。
有位独山人自居故国明朝诸生,坚拒在清朝入仕效力。他名应撝谦,字嗣寅,号潜斋。家原居杭郡威乙巷,后迁居独山。他“天性孝友”,“好学乐道,殚心理学,躬行实践”。明朝遭亡,他“诵《黍离》之诗,欷噓泣下”。明亡,他“绝志进取,益尽力于著书”,“学穷底蕴”。他拒绝新朝之意竟如此坚决——在杭郡时,其家“隘屋短垣,甚贫”,太守稽宗孟数次到他家,似欲赠物相助,读了撝谦所著的《无闷先生传》后“乃不敢言”。海宁县令许酉山请他“主讲席”,一再到访,他不见;一再致书,他不赴。而后他自思觉得“亦非君子中庸之道”,遂“扁舟至其县报谒”,县令大喜道:“应先生你真的答应我了?”撝谦说:“令君学道,从事于爱人以德足矣”,乃礼貌推辞。康熙戊午(1678),诏征博学鸿儒,内阁学士项景襄、李天馥交章推荐,应撝谦却卧床称病,推辞不去。崇祯甲申(1644)明亡之年,杭郡大乱,为避兵,第二年其父应尚伦率家迁居武林北乡独山。居未久,白天一条白蛇从梁上堕下,认为是“兵象”之兆,随即移独山之东居住,“越日,果有游骑至,破数十家,掠人畜而去”。“撝谦与弟允谦后由独山奉母陈孺人迁西南山,遂至骆庄。”
一位独山人的处世之道与上述各位截然不同,令人肃然。他名莫封,字廉州,清代仁和独山人。志书说他家“有田数百亩在横里”,“父殁,家中落”,“遂由栖水徙锁苕桥居焉”。咸丰十一年(1861),清廷所指“粤匪”即太平军攻陷省城杭州后,“乡村盗贼蜂起,余杭青山土匪尤横,地近锁苕桥”。“莫封与举人马慕蔺请于大吏,给军火办团防贼掠”,塘栖等地民众前往依靠,“存活者无算”。“省城克复”,莫封以五品衔带领团勇,随副将徐某在攻克太平军控制区德清的作战中有功,但他的儿子钦策阵亡。“湘乡蒋公奖封功,以银绢赙其子。”遂令莫封在官塘口(今通往獐山的武林头港口)设难民收养局,并令修复桥梁,掩埋尸体。“封实力奉行,无倦容,不居功”。“同治十一年(1872)八月初七,合掌而逝”,“卒葬武康之界山头”。志书称他“生平力行,正直有豪气,人皆敬服”。
独山不能不提的“横里鸭阑村”人马慕蔺,道光癸卯(1843)举人,一度入礼部任事,归家后“杜门不出,著述自娱”。他中举之时,正值鸦片战争爆发不久,洋人开始在华横行之际,他的退居可见骨气。咸丰、同治年间,这位“马五先生”,脚穿芒鞋,手扶竹杖,步履蹒跚,频频往来于鸭阑村(鸭兰村)、金鳌山,细心观察、巧妙构思,留下了《独山十二咏》,可谓是以诗文歌咏、推介独山风光的第一人。他所传咏的独山十二个风景点的标名为:横山白鸟、独港渔罾、南峰龟泉、北岩巨石、圩泾客渡、斜桥远翠、云坞春桃、阑村秋橘、金兜白莲、小山红叶、古寺牡丹、鳌峰积雪。
也许,平仲微先生指点横里,除了对自然环境的赞美,可能还有对熟识人文的思念,更有对亲人的眷顾与向往。因为他的胞弟平仲容也加入在独山横里的怀抱,平家终于让仲墅与横里结了缘,他在《闻仲容弟居横里》诗篇里洋溢着对弟弟的庆幸、祝福之情,也包含着恨不能船往横里,与弟共“就鱼虾”、同“夸鲁酒”的遗憾之意:“舍弟谋生亦有涯,横里移居就鱼虾。藕花官漾十二里,桑阴邻村百数家。飐字帘风夸鲁酒,卖丝船雨避吴娃。白头两地遥相忆,梦绕鹡鸰原上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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