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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土地观

时间:2023-01-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殊不料,脸蛋上没得到妈妈的亲吻,小屁股蛋子上却遭到了爷爷的一记打。在我刚满10岁的那一年,“耕者有田”的土地改革运动在家乡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当我刚长到16岁,爷爷正想要还当年租出去的那九亩土地时,有一天早上起来,忽然外面的锣鼓敲得震天响,一打听,说是成立人民公社了,土地归公了。在场的爷爷一听他们不要这么多土地,便举起了手中的老烟筒要打阿九。回家后,我将此事告诉了爷爷。

爷爷的土地观

一记小屁股打过之后,我从爷爷唬着的脸上读到了土地之金贵。

那一年,我才6岁。妈妈放在抽屉里用来绣花的一批花样忽然不见了。她怀疑是被老鼠拖走的,就吩咐我将小手伸进老鼠经常进进出出的墙头洞里找找看。于是,我衣袖管卷卷,一双小手在这个墙头洞里摸摸,那个墙头洞里伸伸。不料,一块墙砖掉了下来,里面藏着许许多多张带着“花样”的纸。我将“花样”一张张堆放到桌子上,等待去河埠淘米洗菜的妈妈回家亲我的小脸蛋。殊不料,脸蛋上没得到妈妈的亲吻,小屁股蛋子上却遭到了爷爷的一记打。

一记屁股打过之后,爷爷板着脸对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全家的命根子,是图照!”我不理解图照是什么,但从爷爷唬着的脸上读懂了图照很金贵,跟人的生命一样重要。后来又知道,图照就是土地证,一块土地一个图照,我家有17个图照,共计26.6亩土地。

我8岁那年的农历八月初八,正当大红袍荸荠苗一天开一步、天天在成长的当口,我父亲撒手人间,离我们而去,年仅26岁。父亲一走,原本有田又不缺劳力耕种的我家,一下子就有田缺人种,有地缺人耕。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田地缺人耕种的结果自然是收获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过。在无米下锅的日子里,有人愿出高价,劝爷爷卖几亩土地度难关,可爷爷死活不肯。他说,田地不能卖,只能租。于是,在邻居有富的牵线下,将坐落在金钱浜、十亩池的7处土地共9亩租给了邻村的丁家,条件是田税归丁家缴,每年缴租米2石,租期为8年。等我长到16岁会种田了把土地还给我家。丁家很善良,说好是每年缴2石租米,开始这两年每年都缴3石。种田农民对土地有感情,对落难的人更是有爱心。

在我刚满10岁的那一年,“耕者有田”的土地改革运动在家乡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我在20多年之后写的一篇小文中,是如此描绘当时家乡农民对土地的深情的:“当村民拥有这方土地时,那股高兴劲儿,老汉阿多至今还记忆犹新。分到土地的人都哄到这里,老年人抓起一把土,笑出了眼泪;年轻人跳啊叫啊闹啊,在草地上直打滚。当时16岁的阿多,就算滚到了水汪潭里还一个劲儿地笑。天黑了,人们还久久不愿离去,怕一旦离去会失去它似的。”

当我刚长到16岁,爷爷正想要还当年租出去的那九亩土地时,有一天早上起来,忽然外面的锣鼓敲得震天响,一打听,说是成立人民公社了,土地归公了。

人民公社成立之初,分配上是按公社一级核算。这个一级核算,就意味着土地多的生产队,只有多做的份,没有多得的份。我家所在的生产队,19户人家有7户是像我家一样的中农,相比而言,土地要比邻近的生产队多得多。于是有一天,生产队里开大会,有个叫阿九的毛头小伙子说,多做没有多吃,他们不要这么多土地,要求队长向上面提个要求,土地按劳力的多少再分过。在场的爷爷一听他们不要这么多土地,便举起了手中的老烟筒要打阿九。队长连忙说“不去上面提这个要求”,爷爷才收还已举过头顶的那根老烟筒。

大约过了两年,人民公社的一级核算改为以队为单位,三级核算。我们生产队土地较多,做得虽苦,但得的也多了。邻近有不少生产队的温饱问题尚未得到解决,我们生产队已建起了5间可储藏5万斤储备粮的粮仓库。每到青黄不接时,邻近人多田少的生产队,往往会托熟人前来借储备粮。起初队里有不少人认为,还是不借为好。理由是,我们的储备粮,都是好粮,以防人家还差粮。已是古稀之年的爷爷,虽然早已不过问家里事,更不过问队里事了,但在“借粮”这件事上,他还是提醒我们要善待穷人。于是,队委会开会商量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借出去的储备粮,还粮时请他们代我们缴公余粮,粮食好与差的“娘舅”由国家粮站做,借多少斤就还多少斤。借粮的生产队说了无数遍“谢谢”,而对田地多、劳力紧的我们队来说,也带来不少好处。人家队里缴公粮卖余粮时男女劳力齐上阵,而我们队里只需派一个人去塘栖水北粮站,收收缴公粮的入库单或卖余粮的转账支票就是了。田多粮多的我们生产队,让邻近田少粮少的生产队羡慕不已。

老八路托我捎带的一句口信,公社的头儿听后便将原定的7米路基改为4米,惜地如金的老领导让人感叹不已。

20世纪70年代中叶,我这个原来从不离“土”的农民,也经常不断地离“土”。有时去大队、公社开会,有时到县里、市里、省里参加一些创作培训班或笔会,因而也认识了一批文化人。1975年春,原在余杭县(现为杭州市余杭区)文化馆工作的张强生,因需照顾居住在杭城多病的老人,便调到杭州西湖区的文化馆工作。这一年的冬天,他写信告诉我,因老人不喜欢吃冻肉,杭城鲜肉难买,劳烦我来杭州时,顺便带点鲜肉。强生所说的老人,我见过一面,她的大名叫张毅,生于黄湖上街村。据说她从小从事抗日宣传活动,在黄湖一带人称“双枪老太太”,新中国成立前在苏北当过县委书记,1949年5月随军进入杭州,先后任杭二棉、杭一棉厂长、党委书记及杭州市委委员。对于这样一位老人的所需,我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早上便到沾桥街上买了一块腿精肉,从俞泾渡乘轮船到杭州卖鱼桥,再转乘电车到胜利剧院,把鲜肉送到环城西路26号张强生的家里。我与张老已见过一面,经强生介绍她已叫得出我的名字。落座之后,她就问我如今在农村忙点啥。我说:“冰冻天早上挑泥做公路,冰化后下午摸荸荠。”她问:“你们农村也有了汽车?”我说:“现在还没有,只有拖拉机。”她说:“没有汽车做什么公路?”我说:“公社干部讲,现在没有,将来会有,这叫一步到位。”她听后,沉思了片刻,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公社干部,土地是国家最重要的资源,也是农民的命根子,公路等有了汽车再做也不迟,现在开拖拉机就行了。”

回家后,我将此事告诉了爷爷。爷爷听后连声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过后不久的一天,公社赵书记到我们队里来总结粮食高产经验,我就把老八路托我捎带的口信告诉了他。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定7米宽、可以开汽车的公路,很快改为路宽4米的机耕路。当时两位领导人的惜地如金,至今想来仍让我感叹不已。

爷爷86岁无病而终,给他做好坟头,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不像坟头,而像一只馒头。

1982年分田到户,我家分到3块水田,共5亩。其中一块是常年积水的低洼田,适宜种当地的特产茭白。于是,1983年早稻收起之后,就在这块低洼田里栽种了茭白,面积有两亩之多。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年风调雨顺,茭白喜获丰收,两亩多茭白卖了3000多元。

生平第一次有了这么多钱,我首先想到的是要改善住房条件。宅基选在原生产队用来堆放杂物的一块宅基地上,宅基地东面就是分给我家的一块责任田。因当地有“三间成品,五间成埭”之说,故打算将两间老屋拆了,在新基地上建造3栋两层楼房。殊不料,一量那块北面略大、南面略小的基地,3栋楼房若造在北面正好,若要造在南面还需占用一个五六个平方米的田角。需占用的这五六个平方米面积的水田,虽是分给我家的责任田,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曾见过有人在责任田里建造住房的,我这个拿国家工资的人,自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造吧,建房材料都备齐了,真有点于心不忍。正当我左右为难时,爷爷发话了。他说,“阿松啊,我活了80多岁了,只见过饿死的人,没见过挤死的人。3栋造不下,就造两栋吧。”于是,我听从爷爷,楼房造两间。新房落成后,在多出来的一垄地上,爷爷见缝插针地栽下了7棵葡萄苗。哪知,在新楼房里住了不到3年,亲手栽种的葡萄苗刚开始挂果,爷爷就离开了我们。那时的农村,虽实行了火葬,但还没有存放骨灰盒的安乐堂,在安葬爷爷的遗骨时,我的胞弟和两个堂弟都主张搞得气派点,而我却主张越简单越好。理由是,一生视土地为命根子的爷爷,是不会允许我们为他多浪费一寸土地的。结果,我们将爷爷的坟修成了仅一尺见方,空间刚够藏一只骨灰盒。它的模样,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不像一个坟头,而像一个馒头。我想,如果爷爷在天有灵,看到我们给他造这么小气的坟,是不会怪罪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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