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村徐家浜
徐家浜,离我家石前村约有两里地。因我家大姑在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嫁到了徐家浜,自小我便对徐家浜有了一些很深的印象。
印象之一:徐家浜是个大村坊,它比我家南面的施家路、北面的石后圩、东面的卧龙浜、西面的丁家村大得多,农家的住房从双元浜开始一直延伸至木塘坝桥边,足足有一里路长。住房大多是成埭的,我大姑家的住房就在一个有几十间住房连在一起的长埭头上。
印象之二:徐家浜人讲礼仪、很节俭、很好客。大姑的公公,在她尚未过门的十几年前就去世。那时,尽管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但到大姑家做客吃饭时,她婆婆必陪无疑。说徐家浜人很节俭、很好客,也是从她婆婆身上觉察出来的。吃饭时,她虽不住地夹菜给我吃,但她自己几乎只吃饭,不吃菜;即使吃,黄豆只拣一粒,绝不拣两粒。俗话说得好,勤是聚宝盆,俭是摇钱树,大姑的婆婆孤孀阿娘守儿子,不仅守住了儿子,还守住了20多亩田产和大大小小6间住房,真当是难能可贵,至今想来仍让我肃然起敬。每每到大姑家做客时,她婆婆都给我几只红蛋、几个团子或几张烙饼。实在没有这些时,番薯和芋艿也要给一些,有时甚至连隔壁邻居也给,说是带回去给爷爷奶奶尝尝。但我心里明镜似的——我8岁没了父亲,9岁没了亲娘,已到了爷爷养孙子的困境,“每每给一些”,或许是可怜我这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或许是对我陷入困境的家庭给予一点资助。不管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徐家浜人这份善意,我永远铭记在心。
印象之三:徐家浜人有文化,很富有。在我还是学龄儿童的时候,经常走动的亲戚有七八家。从小就爱看书的我,每到亲戚家里,就有一种最好能看到书的冲动。然而,在舅舅、舅公、二姑、继父等亲戚家里,不要说一本书,就连一张有字的纸也很难看到。唯独在徐家浜的大姑家,准能看到书。这是因为,大姑父徐爱法,在那个时候的乡村,算得上是一个文化人。
那年,离我家一步之遥的净头庵里在摆素菜饭,年仅7岁的我便跟着奶奶去吃素菜饭了。在净头庵里看到,除了前去吃素菜饭的大人和小孩,还有七八个身穿长衫的人跪在菩萨面前念经拜忏。奶奶指着其中的一位悄悄告诉我,他就是你未来的大姑父,在他旁边拜忏的两位先生,也是徐家浜人。那时,能跪在菩萨面前念经拜忏的人,村里人都称他们为“先生”。
当然,在大姑家里能看到的书,也就是一些《梁山伯与祝英台》《碧玉簪》之类的脚本和《封神榜》《七侠五义》之类的旧书,但对想看书又看不到书、买不起书的我来说,仍爱不释手。进入20世纪60年代,我有能力买书了,姑父就经常到我家来借书,不仅《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西游记》四大名著他都拿去看过,而且不少当代名著如杨沫的《青春之歌》、曲波的《林海雪原》、赵树理的《三里湾》等也借去看过。当他抽空看《红楼梦》的时候,大姑还戏称他回魂18岁了。1991年,农历六月廿日,姑父逝世,我赶去送终时,发现他的床头还放着一本从我那儿借去的、中国著名作家柳青所著的长篇小说《创业史》……
徐家浜村很富有。我大姑家是富农,大姑家的隔壁邻居也是富农。人民公社一级核算的那一年,大姑家的住房成了木塘坝大队的办公用房,大姑家被指定与徐家浜浜东的一户人家合住。搬进去合住的这户人家,也是富农。徐家浜土改时被定为富农和富裕中农的有30多户,足以说明那个时候徐家浜的富有。其二,家乡有座龙皇圩,北至斜桥港,南到青龙桥港,圩内有1000多户人家,3600亩水田,民国初期有一年发大水,北端的斜桥港大决堤,龙皇圩一片汪洋。1952年,为了提高抗灾能力,政府决定在我家后面开挖一条同家浜,将龙皇圩一分为二。我家房子多,有几个受益村的开河民工中午都在我家埋锅开伙仓,其余村中饭的伙食大多是豆瓣酱炒青菜,唯独徐家浜村民工吃的是油豆腐烧肉。
参加工作之后,去大姑家也就是去徐家浜的次数比以往少多了,若去,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而这“事”,大多是喜事。大姑生了清一色的4个儿子,我父亲过世早,4个表弟结婚,都是我去做代娘舅的,且都从定亲酒吃到启媒酒,再从迎亲酒吃到谢媒酒。姑父手里造了一次房,前后去帮了四五天工,4个表弟分家之后,又各自将平房改成了楼房,帮工虽用不着了,但在上梁大吉的日子,我们全家都赶去吃上梁酒,家住徐家浜的朋友弟兄若有喜事,我也赶去贺喜。徐家浜在我心目中,是个亲近又祥和的地方。
转眼到了新千年,镇里来了一位新镇长。初到时,他东跑跑,西看看,不久,便有了一个新构想,后来,又把这个新构想浓缩为一句新口号,叫作“打造新市镇,建设新崇贤”。初听到这句口号时,我根本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以为他是随口说说的,后来听说要在徐家浜征地800亩,才感到“打造新市镇”要动真格了。接着,征地拆迁的宣传工作启动了,印象最深的宣传口号是“先征先致富”。每当听到或看到类似口号时,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似同12月里听到响雷似的。紧接着,打造新市镇的规划也出来了,红线划定在山西桥港以西、石塘公路以南、塘康公路以东、徐家浜鱼塘以北为新市镇首期开发建设区块。这样一来,大姑家的4位表兄弟,除二表弟家在鱼塘南的住房,其余3位表兄弟家的住房和绝大部分土地,都在征用拆迁之列。
古人云,英雄恋故乡,农夫亲故土。一下子要征用那么多土地,习惯于顾前想后的农民兄弟急了:“土地是我们命根子,没了土地,今后怎么办?”负责征地拆迁的官员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说:“你们的观念要转变,现在农产品不值钱,土地先征先致富。”农民说,“这话我们难理解。”官员又说,“上海人有土地吗?杭州人有土地吗?临平人有土地吗?没有土地的他们,生活过得不是比你们好吗?”
农民被问住了。不过,问住归问住,当请他们在征用土地的合同书上写下他们的大名时,他们又犹豫了——今后土地征用费涨了怎么办?
“今后土地征用费涨了就加给你们!”买地卖地心切的父母官不假思索地说。这下,农民兄弟来劲了,就说:“你先写上这一条,签上你的大名,我们就签字。”不可思议的是,官员果真当场写了这一条,并签上了大名。
事有凑巧。时隔不到一年,杭州市政府出台了一个有关土地出让的文件,其中有一条是:绕城公路以南的土地,出让价每亩不得低于16.8万元。这800亩已征土地,正好坐落在绕城公路以南。于是,被征地的农民就拿着文件找签字的官员,要求将土地征用费补足到每亩16.8万元。结果这个官员说:“每亩16.8万元指的是出让价,我们向你们征用的土地是基准价;基准价现在没有变,仍旧是每亩5.3万元。”农民哪里管你什么是出让价、基准价,只晓得你堂堂一位父母官,说话签字不算数,想赖账。于是,不少人便涌到昨天的良田、今天的建设工地上去阻止施工了……
阻止施工,结果以4人坐牢的代价而告终。在阻止施工的人群中,有我年逾古稀的大姑;坐牢的,其中一位是我的表弟……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2007年年底。一生吃穿俭朴的三表弟,突然来到我退休后仍在做点工作的办公室。落座之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向我借钱。我问,“要娶儿媳妇了?”他说,“不是。”我说,“不娶儿媳妇借钱干啥?”他说,“土地征用费早就没了,政府给的拆迁安置房是毛坯房,装修时装修材料都是赊来的。年关将至,讨债的人不断,想借一点钱还一部分欠账,以度年关。”下班回到家里,一眼瞥见大表弟神色凝重地坐在我家客厅里看电视。显然,他一定是为什么事特地来我家的。一问,果真有事,事由和三表弟一样,开口向我借钱。不同的是,三表弟的土地征用费是自家人花光的,而大表弟的土地征用费全借给四弟办厂了,结果四弟的工厂没办好,他要用钱,向四弟要,四弟还不上了。
一听到四表弟的小工厂办砸了,猛想起四表弟办厂初期,曾委托我向别人借过一笔钱。四弟很守信用,每年年底,都将这笔钱的利息交给我,支付给对方,因而,对方也没有催他还本金。没了土地的四弟,想来个农业损失工业补。殊不料,不仅没有补回来反而工厂也办不下去了。我想,委托我借的那笔钱,不仅是利息,恐怕连本金也无指望了。于是,仅隔了一天,我就连本带利帮四弟还掉了这笔款。好在数目不大,我还承受得了。
2009年正月初三,我们照例去给大姑拜年,吃饭是在房屋没有被征迁的二表弟家。平素不吸烟、只喝酒的二表弟,敬我们的香烟是中华牌,二表弟的儿子很客气,一支接一支地敬我们的是常人很少见到的熊猫牌。吃饭时喝的是北京红星牌二锅头,连大老板二姑家的二表弟都连声称好酒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饭桌上的菜肴可以说应有尽有,有的我都看不出名堂、叫不出菜名。往年这个时候,不管是在谁家吃饭,其余的三位表弟,都会过来敬支烟,打个招呼。可这一年,不知是乔迁新居的三个表弟,离老家有了一段路,懒得过来,还是向在座的几位表哥表弟借了钱而无力归还,无颜见人。我想,无论是何种原因,都不全是他们的错。如今,随着新城的拓展,二表弟家的住房也在2009年底被拆迁了,与二表弟家同时拆迁的在徐家浜有100多户。说是“拆迁”,一度却只管“拆”,不管“迁”。再加之老天也与拆迁户们过不去,2010年夏天37℃以上的高温势头一直不减,立秋过后,还天天35℃以上,一直延续到8月28日。拿了些过渡费借宿在他人家的拆迁户们,有的住在无法安装空调的辅助房内,可想而知那个滋味不好受。这期间,若碰到熟悉的拆迁户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他们往往会问我:“老陆啊,你晓得否,我们的房子几时给我们造呀?”遇到类似的场面,我每每会陷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尴尬。
盼星星,盼月亮,徐家浜拆迁户们的回迁房,终于在2011年9 月28日低调开工。50多天之后的11月20日,星期日,久雨天晴,阳光灿烂,便和老伴一起到过去的徐家浜,即现在的山西桥小区,看望生活已不能自理的大姑。在回程的路上,特地停下车来,站在新建的大桥上,观看了一下徐家浜回迁房建设现场。屹立在工地上的八台打桩机,虽有五台在作业,但按照国家保障房开工建设的标准,还称不上真正开工。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很高兴。
原来的徐家浜,注定只能在梦中再遇了;期待正在孕育的新徐家浜能早日面世,并能成为众人向往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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