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牛”记
这是一段难忘的经历:看“牛”。“牛”,“文化大革命”中对“牛鬼蛇神”的简称。
上大学后,只上了一年半课便停课闹革命的我,今天能胜任企业管理工作,要感谢那一段看“牛”的经历。
还是从风云突变的一九六六年夏天讲起吧。
“六月烽火”之后,冷落了一个多月的“文化大革命”,于八月初在《炮打司令部》的进军号角中,重又轰轰烈烈起来。真个是“只争朝夕”,一夜之间我们全校的“红五类”都戴上了“红”袖章,成了“造反派”红卫兵。我也忝列其中,而且光荣地被选为中队勤务员,也就是中队长。
从此,在“天兵怒气冲霄汉”的革命狂飙席卷下,我再也不能在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上平静地生活、学习了。我们学校被指认是个修正主义大染缸,培养的都是“修正主义苗苗”。我这个书呆子深感不安,心中告诫自己不能糊里糊涂地成为修正主义的“苗子”,一定要积极投入“文化大革命”的滚滚洪流中去,把自己锤炼成又红又专的红色革命接班人。
机会来了。当上红卫兵没多久,我和我们中队便接受了看“牛”任务,具体是看管学校头号“黑帮”、校党委书记兼校长邓昌。
在红卫兵大队部,我像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接受战斗任务一样,庄重地从大队长手里接过了邓昌家的钥匙。望着手中的钥匙,一种神圣的感觉油然而生,自豪感和责任感在我二十年的人生中,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庄严的任务诱惑着我,我沉醉在对执行任务的向往中,腾云驾雾般回到中队部。
两年前,我入学的时候,接待新生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第一个介绍的就是校长邓昌。当时,他们都是他的崇拜者。邓昌是三级高级干部,抗战时担任过中共华东局的宣传部长兼党校负责人;他不仅是革命家,还是教育家、哲学家、文学家,三十年代是“左联”成员,曾被人出卖坐过牢;……运动之前,他身兼数职,包括荣誉职务,头衔近二十个。
入学两年,我始终是个平头百姓,无缘得见校长。因此,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全校学生一万多呢!
我远远地见过邓昌,他举止潇洒,穿戴笔挺,有棱有角,架一副玳瑁眼镜,很有高干的派头和学者的风度;他身材高挑而清瘦,运动以来,有漫画把他画成一根晾衣竿,实在是抓住了特点,惟妙惟肖。不过,听大哥哥大姐姐们讲,前几年时兴舞会的时候,每周六晚上,他一次也不落下,跳起来姿态优雅,绝不因“竿”形形体而稍有逊色,并且还有几位漂亮的教职工轮流做舞伴,风流倜傥可以想见。
他作报告,只一纸提纲,广征博引,妙趣横生,丰富的语言像泉水般潺潺而流,一两个小时源源不竭。这一点,我是特别的钦佩。因此,每当他作报告,我从不放过,更不会在场上打盹。
时代变了,世情起了变化。想不到,现在我要与邓昌面对面地打交道了。昔日无缘高攀,今日呼唤在我,当一个“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真爽气啊!
我带着几名队员搬进了邓昌的家——阔气的四室一厅。让他搬进了十平方米的储藏室。
邓昌身居斗室,四面楚歌,却仍然十分爱整洁,灰白的头发纹丝不乱。面对面近距离我才看明白,他原来长了一张刀削脸,两个嘴角总是撇着,似乎时刻都在轻视一切;他那镜片下的两只眼睛轻易不盯着人看。偶然扫你一下,只见两道寒光,威风不减。我暗暗提醒自己: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勇敢斗争,这是一个不愿“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角色。
邓昌的政治前程不妙,而生命之火也十分虚弱。我在他那被抄得乱七八糟的书架上,发现了他的部分病历,原来,他的胃因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一,肝脏轻度纤维化,处于肝硬化前期。前些日子,有大字报说他生活腐化,披露的“秘闻”中,有一条是说他非无锡大米不食,并且不食半截米,每餐要保姆选米下锅。此时,我倒没见过他只吃无锡米,也没见有保姆选米,只发现他多半喝菜汤,吃白粥,而且只用拳头大的碗吃大半碗。他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坚持在储藏室的小窗前静立作深呼吸,比画一会太极拳,然后喝半杯白开水,极其准时规范,大有不甘衰败的情势。
他有不服整的气势,却又配了个不景气的躯体,经得住斗么?我约束队员们:坚决按《十六条》办,“要文斗,不要武斗”。我看过末代皇帝溥仪写的《我的前半生》,战犯监狱里那些管教干部的工作堪称典范,他们从不触及皮肉,却改造了战犯。文斗改变了皇帝,邓昌呢?
唉,现实多么复杂啊!我到底是个书呆子,终究成不了“革命栋梁”。一句话,看“牛”不到两个月,“牛”没有变,我却变了。邓昌没有直接与我讲过一句“私房话”,是“实事求是”让我自己教育了自己。
一天下午,“六月兵团”提审邓昌,说要和他“拼刺刀”。他们不愧是学校里响当当、硬邦邦的造反派,提审办法别出一格,与我接待过的前几批都不一样,真的体现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还是在土改运动中当儿童团时,在斗争地主的场面上见过。
他们一进门,先在屋内挂满大标语,让邓昌必须老实交代!……在储藏室,他们用大标语把雪白的蚊帐糊了个密不透风,那意思是叫邓昌寝不安席,时刻考虑“老实交代罪行”。
看过红卫兵指挥部的介绍信以后,我把邓昌叫出来交给了兵团的大个子团长。然后,退到了一旁。
“邓昌,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清楚不清楚?”团长斜靠在临窗的大写字台上,双手插在腰间的皮带里,威严地向他讲政策。斜阳透过窗外的柳丝落在他的小平头上,洒到脸上,映得他的脸上斑斓如涂了一层五彩,看不大清他本来的面目了。我有点忍俊不禁,但看看周围横眉冷对的兵团战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便赶快转头把眼光落在自己的红袖章上忍住了。
“工作中的错误,生活上的缺点,我随时准备向广大革命群众检讨并努力改正。”邓昌站在客厅中央,两眼平视团长,不紧不慢又带点愧疚地回答。
“错误——?!”团长瞪着邓昌,冷笑一声,“说得轻松,是罪行!你装什么蒜?”接着威严地喊道:“我提醒你,交代一九三六年在国民党苏州反省院叛变的经过!”
“叛变?!”我猛吃一惊。也愤怒地盯住邓昌,对叛徒我感到可耻可恨。
“……”邓昌无语,把眼镜取下来握在手里,眯着眼盯着团长,一副不屑理睬的模样。
“这么顽固不化,该咋办呢?”我暗自寻思。
“说!”冷不防,兵团红卫兵发出了怒喝。“啪!”一个英姿焕发的女红卫兵采取了“革命行动”,小巧纤白的手在邓昌后脑门上拍了一记,喝道:“把头低下!”
一时间,我感到不快,有必要“触及皮肉”吗?
邓昌的头朝前点了一下,又反弹似的迅速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收回目光,垂下双眉,然后仍然带点傲气地申辩说:“我没有叛变!我被敌人折磨得浑身是病,九死一生……”
“哼!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团长打断了邓昌的话,“告诉你,邓昌!康生同志多次讲‘什么时候你们揪邓昌都没有错,早在三十年代他就当了叛徒。’我们已经查出你发表在国民党报纸上的叛党声明,你还是放老实一点好!”
“……”邓昌戴上眼镜,重新盯着团长,镜片下的眼睛闪着冷冷的光,没有吭声。
“怎么?还要我提醒你吗?”团长耐不住沉默,“你声明‘拥护蒋委员长’,这不是卖身投靠的证据吗?”
看来,“六月兵团”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真行啊!我佩服地想。
“啊——,是这么回事,”邓昌若有所悟地叹了口气,好像得到解脱似的说:“当时正是西安事变之后,国共合作携手抗日,我是按党的指示发表声明出狱的。我的声明是‘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嘛!”邓昌露出了昔日在大礼堂的讲台上纵横捭阖的神态。
“什么,国共合作……党的指示……‘拥护蒋委员长’……‘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到底怎么回事?”我惶惑了。我盯着邓昌平静的面孔,想探寻究竟是咋回事。
“胡说!”团长激怒的喝斥声惊醒了我。我发现对面两个兵团战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迷惘。
忽然,团长从靠坐的写字台边跳过来,在邓昌瘦削的脸上,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两耳光,把眼镜都给扇飞了。“我们党决不会指示人去当叛徒!不许你诋毁党!你也休想蒙混过关!”
有理说理,我对团长起了反感。他的耳光解决不了我心中的疑惑。我想,对他的兵团战士也解不了惑。
团长没有理会别人有什么感受,他狂怒地把手一挥:“走,不老实,拉去游街!”
提审就这样结束了。兵团押走了邓昌。
看来,兵团并无意深究邓昌到底是不是叛徒。也许他们认为对邓昌已作了“叛徒”的结论,无须辨别真伪了,与邓昌“拼刺刀”无非是运动轰轰烈烈的需要。当年,土改运动中斗地主时,积极分子们追问浑身哆嗦的地主:“说!财宝藏在哪里?”其实,十之八九,财宝早就被清查出来了。斗地主、追财宝无非是证明穷人当家做主人,土改轰轰烈烈的情势需要罢了。联想让我更迷惑,邓昌与地主老财是一回事么?为何历史会重现相似的情景?
口号声,嘈杂声……朝着教学区方向远去了。我还愣怔在邓昌的客厅里,“……‘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拥护蒋委员长’……”邓昌的申辩与团长的话,像走马灯似的在我的脑海里旋转。
“如果邓昌讲的属实,即使不是党指示的,也说不上是叛变投敌呀!?”
“为什么说邓昌是叛徒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姐夫程涛。他原来是一个很能干的乡党委副书记兼乡团委书记。可是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时被开除了公职和党籍。原因是他参加过反动组织“三青团”,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坏分子。程涛曾反复申辩,说自己解放前夕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当苦力时只有十五岁,有人来说是“三青团”,还把他们一帮苦力登了记,自己根本不明白“三青团”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参加过任何活动就解放了。但是,工作组不予理会,也不考察他解放以来的政治表现,只凭旧政府档案里那一本“三青团”名册为他定了性,“砍杀”了一个有为青年的政治生命,使一个旧社会苦力变成了新社会的“牛鬼蛇神”,靠帮人做挂面为生。
姐夫程涛过去的遭遇,邓昌正面临的遭遇,让我对自己看“牛”的任务彷徨起来。
傍晚,邓昌被推进屋,一下子瘫坐到沙发上。两个小时的游街使他精疲力竭了。我打量着不断喘息的邓昌,废纸篓做的高帽子掉到地上,后颈上被扎了好多血道道,细长的脖子上被挂牌子的细铁丝勒了一道暗红的血印;眼镜不见了,脚上只有一只鞋……我的心颤抖了,忍不住想伸手去扶他起来回他的房里去休息。门外传来换班队员的说话声,我下意识地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邓昌缓缓地抬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挪进了储藏室。他还是那么傲然,没有正眼看我。其实,这时我真担心他看我的眼睛,因为那会暴露此时我内心的矛盾与痛苦,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呀!
不久,轮到我押邓昌去劳动。“走资派”“叛徒”“反动学术权威”……全校所有的“牛鬼蛇神”全部集中在学校后面的荒地上拔草。
烈日当空,天地间像大蒸笼,荒地上一片蒿草、芭茅草,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我们这些红卫兵打着阳伞,摇着扇子,尚且热得心慌,“黑帮”们蹲在地上与草搏击,那个滋味就可想而知了。
邓昌戴了顶草帽,认真地拔着,一棵小草也不放过,既不停息也不东张西望,他似乎不认为这是改造而是创造。我不禁想起了运动前关于他治学严谨,一丝不苟,注重脑体结合的美谈。他慢慢向前移动,不时扯过肩上的毛巾擦把汗,灰白的衬衫像浸过水似的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我感到自己的身上都难受起来。
终于,他遇到了一蔸芭茅草。那草,让我这样的小伙子拔起来都要费点神,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没有回避这只拦路虎,绕着它转了一圈,用脚踹了踹草蔸子,在手心上唾了点唾沫,揪住草蔸前后左右摇了摇,然后双脚用力一蹬,身子往上一挺……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伞把,暗暗为他加油。
猛地,随着一声轻轻的“啊”,邓昌四肢朝天仰跌在地上,草帽落在一旁,手里紧紧捏着一把草叶子,那草蔸子却示威般纹丝不动。霎时,我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也忘掉了自己的任务与邓昌的身份,嘴里跟着“啊”了一声,冲过去扔了扇子一把把邓昌拉了起来。
邓昌一身灰土,他一边拍打,一边眯起眼注视了我一眼。在一个多月的看管中,我们的目光第一次直接发生碰撞。我只感到那幽深的目光穿透了我的心,窥见了我心底的秘密。那目光是友善的,充满了信任与期待。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又对那草蔸子动手了。我丢掉伞,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芭茅草蔸子使出全身力气一下子便拔起来了;同时顺手扶住身体失去了重心又要仰面倒下去的邓昌。
……
我的“越轨”行动,结束了我看“牛”的任务。因为我“在对敌斗争中对敌人仁慈,立场不坚定”。不久,红卫兵大队部免去了我的中队勤务员职务,让我回班级去与非红卫兵同学一起印传单、刷大字报、张贴大标语。
“六月兵团”提审邓昌以后,为解心中疑惑,我抽时间到档案馆查找了三十年代国民党有关反省院的背景材料。我了解到,党组织当年确实指示几十名关在反省院的共产党人登报声明“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邓昌讲的是事实,“六月兵团”是断章取义地盲从于康生。我对康生指鹿为马的别有用心产生了怀疑。
我感到看“牛”是在为整人当帮凶,想辞去。但是,想到运动结束以后的政治结论,想到结论对工作分配的影响……我打消了请辞的想法。我想,还是留下吧!不要去伤害邓昌就行了。
然而,思想感情支配人的行为。面对现实的时候,根本无法坚持“中庸之道”。如今,大队部的决定解脱了我。我明正言顺地离开了当初感到光荣的看“牛”岗位。
我把红卫兵袖章当做纪念品收进了自己的木箱。我也没有回班里去印那些真伪难辨的传单。一头扎进了学校图书馆,开始了“自修大学”生活。我不仅看自己专业的教材;还读哲学、历史;研究党史、法律;练习书法和文学写作……我成了“无政府主义”者,地地道道的“逍遥派”。
看“牛”的过程中,因邓昌“叛徒”问题引起我对康生的怀疑一直不能释怀。我查了有关康生从山东到上海,后到延安,再到北京的各个历史时期,资料显示:康生历史上就是一个极左派。尤其是延安整风和“文化大革命”中,他宁“左”勿右,坑害了很多革命者。毛主席在延安整风中发表《改造我们的学习》,提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就是为了纠正极左路线,拨正整风方向。
我将自己的建议、看法及相关资料全部写入信中,交给了学校革委会主任。
解决了自己看“牛”期间产生的遗留问题,我离开了可爱的学校,离开了我看守的“牛”——一只受伤的鹰——老校长。
一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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