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学习班”

忆“学习班”

一九七一年秋，全国清查“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陕西省以“学习班”名义隔离审查四十五人，批斗死、残者数人，称为陕西一号案。我从是年九月十五日至次年八月二日被隔离于西安交通大学东一楼绝缘实验室，接受审查批判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九七九年二月，中共陕西省委一七五号文件为一号案平反。春回大地，忆及斯时情状，作叙事短句以记之。

一、“学习班”并不学习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五日晨　　　　　　　　　　

秋雨丝丝如雾　　　　　　　　　　　　　　　

交大来人接我回校参加“学习班”　　　　　　

“奔驰”小车里　　　　　　　　　　　　　　

我对吴力煌老师笑谈离校四年　　　　　　　　

讲到公司积代会上受表彰　　　　　　　　　　

我说不敢忘我是交大人　　　　　　　　　　　

讲到党支部书记送别留言　　　　　　　　　　

我说学完回厂我要入党了　　　　　　　　　　

讲到工段工作繁忙还回校学习　　　　　　　　

我说感谢组织的关怀　　　　　　　　　　　　

我感到涌进车的风清新无比　　　　　　　　　

雨中的马路特别宽阔明净　　　　　　　　　　

倏忽间　　　　　　　　　　　　　　　　　　

我意识到吴老师一直无语　　　　　　　　　　

对我四年间的成长似乎没有感触　　　　　　　

工宣队员的面孔也一直板着　　　　　　　　　

我忐忑地收住了话头　　　　　　　　　　　　

一丝不祥袭上心头　　　　　　　　　　　　　

车进交大校门我惊呆了　　　　　　　　　　　

“付登华必须坦白交代‘五一六’反动罪行！”

原来学习班并不学习　　　　　　　　　　　　

我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怔怔地盯着窗外闪过的梧桐　　　　　　　　　

随着工宣队员下意识地下了车　　　　　　　　

我被拥进我曾学习过的房间　　　　　　　　　

木窗已变铁窗　　　　　　　　　　　　　　　

房中只有五张单人床和带椅会议桌　　　　　　

墙上的标语十分醒目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付登华必须交代反军罪行！”　　　　　　　

“付登华分裂党中央绝无好下场！”　　　　　

“反军”和“分裂党中央”　　　　　　　　　

如今和我联系在了一起　　　　　　　　　　　

我愣住在房中　　　　　　　　　　　　　　　

仿佛一个老军人在交代什么　　　　　　　　　

我意识到我已失去自由　　　　　　　　　　　

晚上四名工宣队员“陪伴”我　　　　　　　　

白天十多名积极分子“开导”我　　　　　　　

去食堂路上多人前后“保护”我……　　　　　

在这七十年代之初　　　　　　　　　　　　　

在可爱的中国土地上　　　　　　　　　　　　

一个人民哺育出的大学毕业生　　　　　　　　

一个接受再教育的年轻知识分子　　　　　　　

一个刚参加西电公司积代会的模范　　　　　　

一个将“纳新”的入党积极分子　　　　　　　

在并非监狱的地方　　　　　　　　　　　　　

过起了囚犯的生活　　　　　　　　　　　　　

二、老师啊，亲爱的老师

批斗会叫我难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到什么时候是尽头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自认无“病”何需乱救　　　　　　　　　　　

只有猛烈的炮火　　　　　　　　　　　　　　

没有道理可说　　　　　　　　　　　　　　　

我只好木然躬身站着　　　　　　　　　　　　

木然地听着　　　　　　　　　　　　　　　　

木然地回到我的囚室呆坐着……　　　　　　　

一天晚上吴南屏老师来了　　　　　　　　　　

她是“学习班”的副班长　　　　　　　　　　

一进门便夸张地大声训斥我　　　　　　　　　

“付登华你只交代过程不提实质　　　　　　　

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　　　　　　　　　　

轮值的工宣队员在训斥声中离去　　　　　　　

吴老师听着远去的脚步声　　　　　　　　　　

和善笼罩了她的脸　　　　　　　　　　　　　

她轻轻地说　　　　　　　　　　　　　　　　

“全校七个班你是第一个　　　　　　　　　　

关你是为了抓‘黑手’　　　　　　　　　　　

因为你接触的省市老干部多　　　　　　　　　

坚持实事求是别含糊”　　　　　　　　　　　

我握住老师的手　　　　　　　　　　　　　　

默默地点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老师凝视着我　　　　　　　　　　　　　　

十分低沉地说　　　　　　　　　　　　　　　

“一定要相信革命路线　　　　　　　　　　　

要坚强地活着”　　　　　　　　　　　　　　

我再次默默地点了点头　　　　　　　　　　　

刹那间自觉全身热血奔突　　　　　　　　　　

老师啊，亲爱的老师　　　　　　　　　　　　

请你们放心　　　　　　　　　　　　　　　　

我将坚持真理　　　　　　　　　　　　　　　

修正错误　　　　　　　　　　　　　　　　　

一定活得光明磊落　　　　　　　　　　　　　

三、母亲的心

我的母亲惦记我　　　　　　　　　　　　　　

背着我襁褓中的女儿来探视我　　　　　　　　

老人家大字不识一个　　　　　　　　　　　　

问路又川话秦腔难通　　　　　　　　　　　　

从西郊到南郊　　　　　　　　　　　　　　　

整整一天才找到交大校门口　　　　　　　　　

小孙女饿得直哭　　　　　　　　　　　　　　

满脸尘灰的母亲见到我　　　　　　　　　　　

急忙递给我她亲手炸的装带鱼的饭盒　　　　　

望着慈母心里热　　　　　　　　　　　　　　

真想把心里的话儿对她说一说　　　　　　　　

然而万万不可　　　　　　　　　　　　　　　

早有规定约束我　　　　　　　　　　　　　　

我只能故作轻松让老母放心　　　　　　　　　

然而工宣队却大展攻心术　　　　　　　　　　

老军人打破了我们母子的沉静　　　　　　　　

不管我的老母懂还是不懂　　　　　　　　　　

“你的儿子诬蔑胡炜支‘左’搞派性　　　　　

整中央领导康生的黑材料　　　　　　　　　　

攻击江青同志的‘文攻武卫’搞乱全国……　　

你儿子是没有填表的‘五一六’分子　　　　　

只要好好交代出幕后策划者　　　　　　　　　

今后才可能有出路”　　　　　　　　　　　　

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看说话的老军人　　　　　　

把孩子送到我面前只顾对孩子说话　　　　　　

“瑶瑶给爸爸笑一个”　　　　　　　　　　　

孩子咧开小嘴对我笑了　　　　　　　　　　　

母亲感到十分满足　　　　　　　　　　　　　

她明白我的处境　　　　　　　　　　　　　　

站起身来平静地对我说　　　　　　　　　　　

“原来是想叫你请假去医院看看小瑶妈　　　　

如今妈会去照顾好你要放心”　　　　　　　　

母亲背上孩子走出了我的囚室　　　　　　　　

我想送出门　　　　　　　　　　　　　　　　

有人拉住了我　　　　　　　　　　　　　　　

我的心阵阵地疼　　　　　　　　　　　　　　

反身扑到铁窗上　　　　　　　　　　　　　　

努力透过夜色张望　　　　　　　　　　　　　

母亲的身影正穿过万年青丛　　　　　　　　　

几位老师陪着她在讲什么　　　　　　　　　　

我在心里对母亲说　　　　　　　　　　　　　

母亲好好走　　　　　　　　　　　　　　　　

不要走错了回家的路　　　　　　　　　　　　

儿子不是反革命　　　　　　　　　　　　　　

决心要坚强地活着　　　　　　　　　　　　　

四、“反扑”

九月十三日以后的一天　　　　　　　　　　　

秋阳火一样红　　　　　　　　　　　　　　　

来探视的妻子无意中透露林彪摔死了　　　　　

这么重大的消息使我的心跳加速　　　　　　　

我喜形于色想大声欢呼　　　　　　　　　　　

吴老师用眼神制止了我　　　　　　　　　　　

她不露声色地盯住我轻轻点了点头　　　　　　

消息不假而我被封锁着　　　　　　　　　　　

一夜辗转无眠　　　　　　　　　　　　　　　

天明即写出声明　　　　　　　　　　　　　　

我是人民一分子　　　　　　　　　　　　　　

至今未定是反革命　　　　　　　　　　　　　

不给我传达中央文件　　　　　　　　　　　　

我拒绝进食　　　　　　　　　　　　　　　　

坚持一个上午　　　　　　　　　　　　　　　

军宣队下午组织了第二次“九一三”文件传达　

其实是为我一个人补课　　　　　　　　　　　

我得寸进尺　　　　　　　　　　　　　　　　

要求写材料揭发胡炜　　　　　　　　　　　　

军宣队书记回答明确　　　　　　　　　　　　

向中央检举是你的权力　　　　　　　　　　　

我们转送“中央专案组”　　　　　　　　　　

我把心中的愤怒凝聚笔端　　　　　　　　　　

写出胡炜追随林彪的十条事实　　　　　　　　

卷封上明白写“党中央专案组收”　　　　　　

……　　　　　　　　　　　　　　　　　　　

谁能想到　　　　　　　　　　　　　　　　　

一周后我的“权力”变成了“罪行”　　　　　

我成了全校声讨的靶子　　　　　　　　　　　

校园里到处是“打退付登华的猖狂反扑！”　　

批斗一次接一次　　　　　　　　　　　　　　

我无知觉一般立在台上　　　　　　　　　　　

突然耳边一声吼　　　　　　　　　　　　　　

“付登华对抗运动只有死路一条！”　　　　　

口号声在我的沉默中远去　　　　　　　　　　

忽然我爆发出大声喊叫　　　　　　　　　　　

“我抗议对我非法批斗　　　　　　　　　　　

我揭发胡炜没有罪！”　　　　　　　　　　　

话声还没落地　　　　　　　　　　　　　　　

“啪”地一声响　　　　　　　　　　　　　　

一记耳光打得我站立不住　　　　　　　　　　

“我们工人阶级绝不许你猖狂！”　　　　　　

我转身怒视穿工装的“武斗者”　　　　　　　

老师们早就私下告诉我　　　　　　　　　　　

工宣队全是另一派的武斗干将　　　　　　　　

我握紧拳头准备反击侵犯　　　　　　　　　　

“付登华，批判会为什么不带笔记本　　　　　

这是对抗运动！”　　　　　　　　　　　　　

会场短暂的僵持有了缓和　　　　　　　　　　

挨批斗还作记录　　　　　　　　　　　　　　

“斗私批修”座谈会么　　　　　　　　　　　

我瞅瞅发言老师含蓄的眼神　　　　　　　　　

明白了转移方向是为我解围　　　　　　　　　

我知道了冲动会使批斗升级　　　　　　　　　

从此　　　　　　　　　　　　　　　　　　　

我以冷静渡过了所有的批斗　　　　　　　　　

五、爱与思念

厕所边有部电话　　　　　　　　　　　　　　

只有它与外面的世界相通　　　　　　　　　　

我对它盘算了很久很久　　　　　　　　　　　

有一天终于拎起了话筒　　　　　　　　　　　

轻轻地拨通了工段的电话　　　　　　　　　　

隆隆的机器声就像激越的交响乐　　　　　　　

多么熟悉又多么亲切　　　　　　　　　　　　

我仿佛看见我的同事们在忙碌　　　　　　　　

似乎听见我的徒弟小王在问我　　　　　　　　

“师傅，您啥时回来”　　　　　　　　　　　

我沉浸在思念中　　　　　　　　　　　　　　

竟然对受话人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　　　　　　

“咔嚓”一声　　　　　　　　　　　　　　　

一只手压住了电话机的叉簧　　　　　　　　　

我从忆境里清醒过来　　　　　　　　　　　　

望望来者那一副有苦难言的面孔　　　　　　　

我心里不安　　　　　　　　　　　　　　　　

为了不牵连午休值班老师　　　　　　　　　　

我再也没有动过那部电话　　　　　　　　　　

我爱我工段的员工　　　　　　　　　　　　　

我爱我的家　　　　　　　　　　　　　　　　

但是一切只能装在心里　　　　　　　　　　　

一天又一天　　　　　　　　　　　　　　　　

一月又一月　　　　　　　　　　　　　　　　

时光白白地流去　　　　　　　　　　　　　　

交代材料早已枯竭　　　　　　　　　　　　　

几份报纸我天天逐句细读　　　　　　　　　　

所有新闻我一一逐条研究　　　　　　　　　　

遣词造句我细细琢磨　　　　　　　　　　　　

别看“帮”味很重　　　　　　　　　　　　　

我仍然学到不少知识　　　　　　　　　　　　

找到苦中的乐趣　　　　　　　　　　　　　　

新闻纸大有用处　　　　　　　　　　　　　　

它见证了我的爱和我的思念　　　　　　　　　

六、呼唤法制，渴望自由

春日晴空万里　　　　　　　　　　　　　　　

铁窗外丽日和风　　　　　　　　　　　　　　

花园里凄草在微风中轻轻舞动　　　　　　　　

我静静地立在铁窗后　　　　　　　　　　　　

羡慕地看着铁窗外　　　　　　　　　　　　　

芍药、牡丹、月季　　　　　　　　　　　　　

姹紫嫣红　　　　　　　　　　　　　　　　　

小巧的蜜蜂在花心舞动　　　　　　　　　　　

燕儿在校园里盘旋嬉戏　　　　　　　　　　　

我出神地凝望着　　　　　　　　　　　　　　

直想大声疾呼　　　　　　　　　　　　　　　

彩蝶呀　　　　　　　　　　　　　　　　　　

鸟儿呀　　　　　　　　　　　　　　　　　　

你们的自由自在让我羡慕　　　　　　　　　　

神奇的大自然啊　　　　　　　　　　　　　　

人类的政治气候你不管不顾　　　　　　　　　

你只按自己的意志枯荣　　　　　　　　　　　

不停息地永远向前迈步　　　　　　　　　　　

万物在你的怀抱里　　　　　　　　　　　　　

如此协调　　　　　　　　　　　　　　　　　

这般萋荣　　　　　　　　　　　　　　　　　

大自然可有法规和制度　　　　　　　　　　　

我想一定是有的　　　　　　　　　　　　　　

你一定深深懂得　　　　　　　　　　　　　　

法制不存和谐焉附　　　　　　　　　　　　　

七、隆冬以后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　　　　　　　　　　　　　

“四人帮”走到了历史尽头　　　　　　　　　

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　　　　　　　　　　　　

令人难忘的一九七九年二月　　　　　　　　　

中共陕西省委为一号案平反了　　　　　　　　

隆冬过去了　　　　　　　　　　　　　　　　

春回大地　　　　　　　　　　　　　　　　　

又是丽日和风　　　　　　　　　　　　　　　

我在和煦的阳光里　　　　　　　　　　　　　

出席了省市平反座谈会　　　　　　　　　　　

张彦博市长激动夸赞　　　　　　　　　　　　

你那么早就反对“四人帮”　　　　　　　　　

说出了我们当时想说又说不出的话　　　　　　

我当众郑重声明　　　　　　　　　　　　　　

市长谬赞了　　　　　　　　　　　　　　　　

我当时不知有“四人帮”　　　　　　　　　　

自然没想过反对“四人帮”　　　　　　　　　

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心里想什么就说了什么　　　　　　　　　　　

我的行为有了正确结论　　　　　　　　　　　

我将带着满足开发新的人生　　　　　　　　　

我离开会场走进宽广的新城广场　　　　　　　

胸中沁透了春风　　　　　　　　　　　　　　

我想大声呼喊　　　　　　　　　　　　　　　

我真的得到了自由　　　　　　　　　　　　　

蜜蜂啊　　　　　　　　　　　　　　　　　　

让我们共同调制新蜜　　　　　　　　　　　　

鸟儿啊　　　　　　　　　　　　　　　　　　

让我们一块驾驭春风　　　　　　　　　　　　

我问展翅的春燕　　　　　　　　　　　　　　

燕儿国里可有政治　　　　　　　　　　　　　

我问翻飞的彩蝶　　　　　　　　　　　　　　

蝴蝶世界可有阴谋　　　　　　　　　　　　　

啊，有的　　　　　　　　　　　　　　　　　

和风送来鸟语蝶言　　　　　　　　　　　　　

那么　　　　　　　　　　　　　　　　　　　

请记住　　　　　　　　　　　　　　　　　　

记住我们共同的惨痛教训　　　　　　　　　　

不要让政治变成野心家的工具　　　　　　　　

老百姓才是政治的主人　　　　　　　　　　　

敢讲真话永远都不应该是罪过　　　　　　　　

不然的话　　　　　　　　　　　　　　　　　

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自由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