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政治,讲痞气
文场有文气,官场自然也有官气存焉。官气是个笼统大概念,好比病称癌症,细分之,则有肝癌,有胃癌,有肠癌,有鼻癌,有皮肤癌;官场之官气也然,细分之,也是比较多的,有霸气,有王气,有戾气,有恶气,有脾气,有杀气,有傻气,有流里流气……曾国藩老师与洪秀全打国内战争搞内斗搞内讧是把好手,但与外国佬搞国际关系很是一般,他一生功绩都被处理天津教案而一朝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鸿章是曾老师的门生,碰到处理国际事务,曾老师还得不耻下问,向李学生请教。据说学生李鸿章从南洋调至北洋接替老师曾国藩,曾老师问将如何与洋人打交道,李学生之回答,要言之,就是讲痞气:“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
李鸿章以痞子腔对付洋大人的火炮膛,怎么打的?不闻其详,好像是善于取得胜利,却终究没有敢于胜利。大清时节,洋人不属于清国管,相反,清国属于洋人管,以痞里痞气模样对付人家,人家哪里肯?以痞子腔对待国际关系,鲜有成功;而以痞子腔处理国家事务,则挺是拿手的。被誉为秦皇汉武的汉武帝刘彻,就特别喜欢打痞子腔。
刘彻与东方朔,两人都是讲痞子腔的绝佳搭档。有天,烈日当空照,刘彻搞了一次大祭祀,宰杀了猪牛羊等很多牺牲,刘彻吃完了的剩菜残羹,再分赏给大家,可在善待群众之德政簿上记下浓重一笔。刘彻就发下话来,祭礼仪式完了之后,请大家不要散会,去某某房间领取会议纪念品。这话上午散会发布的,大家死等,直到华灯初上,发放纪念品的还没见来﹙主要领导是痞子作风,其他干部更甚了﹚。东方朔等不及了,操杀猪刀,割大块腿巴子肉,席卷而去。皇上往往是,福泽众人不见了人,整起人来多是亲自在场;同样,官员给人造福,看不到他,给人造祸,则十次有九次在场。东方朔不服从组织分配,擅自把公物往家里搬,被分发猪肉的官员参了一本。次日上朝,刘彻要治东方朔盗取公物罪,问东方朔:人证物证俱在,尚有何话?东方朔打起了痞子腔:“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东方朔啊东方朔,你敢拔剑割走皇上的肉,多么豪迈;那么多肉,你割一腿就走,多么廉洁;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你这三等男人下班回家,猪肉提回给老婆吃,是模范丈夫,当评上五好家庭啊。
听到这种痞子腔,若是朱元璋,那肯定是以戾气治人了,像也来,气也来,刀也来,枪也来,喝一声:拉出去,给我斩了;但东方朔碰到了以痞气治政的汉武帝,情况就不大同。他听了东方朔以自我批评开头、以自我表扬作结的辩护词,怒色顿解,笑得肚子痛,不但没治东方朔之罪,反而给他颁发了相声搞笑奖:赏一石酒,一担肉,叫东方朔“归遗细君”。
自然,这只是汉武帝讲痞子腔之轶事,算半个佳话流传,谈得上讲痞气,谈不上讲政治;既讲政治又讲痞气,或者说,以讲痞气而讲政治,却贯穿他与东方朔交往的始终。其实东方朔本来面目是君子,但碰到了流氓气息甚重的刘彻,他也就以流氓手段对付流氓了。东方朔常常讲政治,汉武帝就往往讲痞气。比如汉武帝特别好耍,经常班都不上,到野外去打猎,群臣跪请了很多次,最后出于安全考量,汉武帝答应不乱跑了,但习性难改。作为折衷,刘彻要集中全国之力,建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尔夫球场与野战打猎场,项目名谓上林苑。这做法相当不讲政治,东方朔则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责任感,跟汉武帝讲起政治了,有板有眼,一板一眼,严肃地讲道,这项目不能上,“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是其一不可也;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鹜南北,有深沟大渠……”建设上林苑,浪费国家财政,损害农业生产;要搬迁群众祖坟,要拆迁群众房子,搞恶性拆迁,闹出的政治事故还少吗?这建言多好,多有高度政治性!
显然,这谏言顺了民意,却是倒逆官心,在官本位社会,顺民意与逆龙鳞,谁轻谁重?这事如果也碰到朱元璋,那肯定也是不讲政治,专讲戾气的,马上问东方朔斩了,但汉武帝不同,他待东方朔这话一落腔,他马上给东方朔表扬与奖励,表扬他讲政治,奖励他把群众利益放在首位,给东方朔物质文明奖、精神文明奖,更有官职升迁奖:“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两。”
读至此,都会以为汉武帝最讲政治。错了,他不讲政治,他讲痞气。他一面给东方朔建言献策大奖,一面批了上林苑大兴土木项目。听谏如捣蒜,纳谏一点也不如流:稻田该毁的毁了,开发区该开发的开了;百姓房子该拆的拆了,上林苑依然建起来了;你批评他搜刮民脂民膏,你批评他歌舞升平,你批评他GDP大注水,你批评他专门带病提拔人……他说你批评得对,他还给你批评奖,但是他数字出官依然出,文艺晚会照样灯火辉煌,带病干部冷他一年两年,照样大升……汉武帝就这样:批评你自批评,好官我自为之。
以讲痞子腔而讲政治,是汉武帝一贯执政作风。汉武帝姑姑长公主50多岁了,养了个18岁小白脸,叫董偃。这叫什么事?后宫之事,当母仪天下,这皇宫里尽是人欲,灭了天理,何以起模范带头作用?汉武帝倒是己所欲,施与人,他纵然成了81岁老汉,讨18岁老婆,他也不会觉得有啥不对。推己及人,姑姑51岁养个18岁的白脸,他也没感觉有啥可臊的,观念很更新,思想大解放,将存天理、灭人欲更新与解放为灭天理、存人欲,不但认可了其姑姑不伦之恋,而且称董偃为主人翁﹙后代常以主人公自诩者,得知典故出此,当羞愧死﹚,请他到一个名宣室的国宴厅举办宴会。董姑父喜滋滋来了,恰好碰上东方朔站岗值班,东方朔一柄长戟挡住道,不让进。汉武帝礼贤小白脸,出来问罪东方朔,东方朔这回不说相声,进政治,说董偃身犯三罪,当判死刑,一罪是以家臣身份,私通公主,一罪是非婚同居,伤风化,败坏先王祖制;一罪是引皇上沉湎声色犬马,妨碍皇上文治武功。这话十分讲政治,十分讲正气,道理很大,也很对。汉武帝是皇帝,大骂东方朔你算个屁啊,召来派出所把东方朔一根绳子捆到地下室去,也没谁敢说不是。然则,汉武帝不这么搞,他顿了一会,向东方朔求起情来了:这次,朕酒席都已经上桌了,下不为例,以后改正可以不?“上默然不应,良久曰:吾业已设宴,后而自改。”原则面前,皇上求情,也不管用,东方朔斩钉截铁:“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话说到这份上,汉武帝依然没有生气,笑了起来:你批评得对,朕不让董偃去国宴厅吧,“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司马门。”汉武帝对此批评没发脾气,不但没给他颜色看,相反,“赐朔黄金三十斤”。
汉武帝欢迎批评,改正了不?没有。因为皇上口头上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他如果有缺点错误,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他指出都行。只是你说得对,他就是不改正;只是你说的对人民有好处,他就是不照你的办。东方朔这次建言给董偃之罪,与上次谏阻上林苑项目,结果是一样的,都获得了建言奖,但就是阻止不了汉武帝。但细细琢磨,上次当面应着改正错误,背面还是继续犯错,这次,汉武帝却是你跟他进政治,他跟你讲大局;你跟他讲大局,他跟你讲法治;你跟他讲法治,他跟你讲民意;你跟他讲民意,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治……东方朔跟汉武帝讲董偃犯死罪,汉武帝讲只是开宴会;东方朔跟汉武帝讲不能进国宴厅,汉武帝跟你讲只进宾馆包厢……要言之,东方朔正儿八经跟他讲国家大事,汉武帝嘻嘻哈哈只打痞子腔。
以痞气执政与以戾气执政,都是两手抓,两手都硬的,但使用量有不同,真专制时代,戾气执政多,痞气执政相对少,皇帝要戾气,谁耐得何?这假民主时代是相反的,假民主时代,痞气执政多,戾气执政相对少,谁太戾气那可不行,痞气倒可大行其道。这两种行政区别很大吗?其实效果都差不多,好不到哪里去,但对领导形象塑造却是大大好。朱元璋者流,一言不合,就杀人头,在史上多留骂名;汉武帝者流,执政形象好多了。他不怎么发气,相反常常对你发笑,让你有脾气也没脾气了。但要说以讲痞气而讲政治,有多好,那是没谁相信的,一者,你献治国安邦百策,他一策也不用;贪赃枉法之事,文恬武嬉之为,他照样我行我素,如此,于事何补?于政何益?二者,痞子终究是痞子,他并不一味发笑,常常也发狠。司马迁一话说得不对汉武帝心思,他虽不一刀砍掉司马迁上头,却一剪割了司马迁下头﹙汉武帝真流氓也﹚,你看,流氓习气狠起来也够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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