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二十二年的记忆

尘封二十二年的记忆

圣寺大殿的顶部有很多可以活动的半球形的天窗。夜间拜后，我头顶上的天窗自动打开，伴着一股清新的空气，头顶上慢慢露出了静谧的夜空，抬头望去，还有几颗星星闪烁其中。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去想，我喜欢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母亲照例掐着特斯比哈，一脸的安心和安静。我们周围坐着的全是外国哈吉，有马拉西亚、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新西兰等等，国家的标志印在衣服上，很容易区分出来。

我前面的那两个马来西亚哈吉，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衣服，从长相上看，似乎是姐妹俩。据说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的很多年轻人，在结婚前必须先朝觐，有了朝觐的证明才能领取结婚证，所以这些国家的哈吉大都很年轻，修养也非常好，总是安安静静的很有秩序。起先她俩都在诵读《古兰经》，后来两人捧起双手开始做祈祷，慢慢地两人开始抽泣，等结束祈祷时，两个人早已经哭成了泪人，紧接着两人又拥抱着哭泣，白色衣服的肩膀上被眼泪浸湿了一大片。我暗暗猜想，她们是不是在为逝去的亲人祈祷？此时的她们太伤心了，似乎只有相互拥抱着才能给予对方一丝安慰。我原本平静的心被她俩的伤心一点一点撕成碎片，我的眼眶也湿润起来，我也想念起我已故的亲人来。

“不要轻易打开记忆的匣子，倒觉得有些分量。”这是父亲说过的话。如果不是她们极度伤心的哭泣，我根本不愿意打开关于父亲的记忆。

“阿达（临夏方言，父亲）”，这个在我记忆里封存了二十二年的称呼，此刻却不顾一切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已经二十二年没有使用过这个词语了，我已经二十二年没有了父亲。阿达啊，我想您啊！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您还和我们一起看《红楼梦》中的探春远嫁，那首令人肝肠寸断的《分骨肉》，怎么在几个小时之后变成了我们无力承担的生命之痛！就在那天的后半夜，就在半夜两点，您的生命到了尽头！我从睡梦中惊醒时，看见您吐了那么多血。那天夜里下了雨，还不到十七岁的我，遵从当医生的姐姐的紧急命令，在泥泞的夜里往医院飞奔去。我以为只要我跑得够快，只要我从医院以最快的速度取回氧气袋，您就可以和往常一样渡过难关，您就可以没事了，第二天您就可以和我们继续观看《红楼梦》了，可是我怎么跑不快啊！我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我的脚有千斤重，我像做梦一样，内心里渴望着跑快，却怎么也跑不快。街上没有一个人，只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阵阵狗吠声。等我把氧气袋从大门口递给姐姐时，我以为我干了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情，可姐姐又要我再去医院取强心针，这次我跑得很快，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有人说您已经归真了。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父亲归真了是怎么回事，我的心里只是害怕，我一点儿都不伤心。看到大家哭，我也跟着哭，但我的心里真的不是因为您归真了而哭的，如果我不哭，好像和那样的气氛不相符，我只是为了配合才哭的！我看到亲戚们把上房里的家具搬到了院子里，清真寺里的阿訇把您停放到一条很长很宽的木凳子上，您的身体上盖了绿色的毯子，您的脸被遮盖了起来！天才刚刚亮，院子里就站满了人，不到十一点钟，阿訇就开始为您抓水（为亡人洗礼）。很快，有人流着泪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说，孩子，去看最后一眼吧。我木呆呆地走到了您的跟前，您被包裹在洁白的卡凡(裹尸布)里，您的脸那么安详，好像您睡着了，我看了一眼就马上走开，我怕吵醒您啊！那时如果我知道什么是死亡，如果我知道您是真的永远离开了我，我一定不会那么快离开您的身旁！他们很快把您的头部也包裹到卡凡里。院子里，担架已经准备好了，人们要把您抬到清真寺，然后在晌礼时为您举行“占那则”（殡礼），然后就要把您埋到北山上，那样的话您就真的成亡人了。

把您抬出家门的时候，我和姐姐妹妹紧紧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我们要陪着您啊，把您放在清真寺后，人们就要去洗礼，准备晌礼，而那段时间您就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清真寺不让女孩子进去陪亡人，我们就坐在清真寺门口，我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您的埋体。礼拜后，人们坐上了汽车，他们要到北山上埋葬您，我还得跟着，我要知道您被埋在了什么地方，要不然以后我怎么找到您啊！

山上，大人们不让我过去看看埋葬您的坟坑，他们用力抱着我，他们以为我疯了，他们以为我会不顾一切地跳到坟坑里，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是看看您要躺在什么样的地方，那块地方不知道平整不平整，我只是想看看，但是他们最终没有让我到跟前去。那天，我一整天都没有去上学，虽然一个月后就是高考。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去您的坟上念经，您已经成了一个土堆，我知道您就在里面，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见到您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起过“阿达”两个字，我把这两个字连同我年少的怯懦一同埋葬了……

二十二年来的思念，化成了此刻我无法止住的泪水，在我的眼里在我的心里决堤了！

今天的晨礼宣礼声怎么能如此的忧伤啊！我想擦掉脸上的泪，双手却沾满了更多的泪！忧伤的宣礼声在宁静的清晨飘散开去，却让我的眼我的心更湿润。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是真主意欲收回我们的亲人，一切是真主的安排！即使我们再伤心欲绝，也必须忍耐，必须克制，坦然地接受真主的定然。

擦干眼泪，我捧起了双手——

至仁至慈的主啊！今晨，我在伟大穆圣的清真寺里，在圣陵旁，在这个尊贵的朝觐月里，向你哭泣求助，请饶恕我的父亲和我的三姐姐，宽恕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所犯下的一切过错吧，请赐予他们后世的平安和吉庆，提高他们在后世的品级吧。真主啊！请宽恕我的所有已经逝去的亲人们吧，请宽恕所有逝去的穆斯林吧！请护佑所有活着的穆斯林，请赐予他们和我们安宁和幸福！阿米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