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把人赶回村庄
王卓森
一些纠结的白云,突然间变成了乌云。
乌云聚拢到村庄的上空,田野上立即有了一些明显的凉爽。
许多人在田里劳动。躬腰插秧的人站了起来,在草帽下眯起双眼仰望着天空,两只黑泥手垂着,泥汁一滴一滴往下淌,整个人倒映在水田里,两只腿的影子如弹簧般弯曲抖动,成了一幅滑稽的漫画。山坡上放牛的少年牵着牛绳不放手,生怕牛会被乌云吓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等待着雨中的嬉闹。人们开始赶回家,门町上正晒着稻谷,屋瓦上正晒着萝卜,就算没什么赶在雨前收拾,大雨泼来,雷电抖擞,地里什么活也干不了。这样的雨景经常在乡村出现,一切都从一片片飞来村庄上空的乌云开始。
有人说,乌云来得那么快,是不是它们早藏在多文山的后面。读过初中的王来说,那些乌云说不准几个月前就从太平洋飞来了,好不容易的。有人就笑王来:“说不准你王来几十年前从香港来呢!”
说话间,雨粒砸下来了。人们往村子里赶,赤脚,扛犁,鞭牛,挑担,竹筐里也许坐着两个童孩,头上顶着一张山芋叶。
雨是神圣的,饱含着力量,谁也无法阻挡。
母亲这时也赶到了家里,“唧唧”叫着点数家里的鸡。院墙边香蕉树肥大的树叶下,母鸡很细心地把小鸡笼在翅羽下;公鸡站在一旁竖起了一只脚,它们鲜艳的羽毛在雨中明亮耀眼。雨水弹在蕉叶上,像一颗一颗绽开的白花蕾,然后碎裂,流成一条条水线。父亲总是慢一些回到家,因为他要到田头锄开水口,让多余的雨水从田里排出。还未到放工的时间,因为大雨就回家了,没干完的活还搁在大人心上,父母就很担心新插的秧禾被雨脚打湿,担心菜园里的菜苗被雨水沤烂。
雨水消退了暑热,新凉从天边漫过来,风浸过雨水,一阵一阵吹着,看门板上的秦叔宝似乎也有了表情。我是很喜欢雨天的,因为这样,父母就可以早些收工,因为歇着,母亲就会煎几个蛋,让我和父亲喝一些酒。
雨水积得越来越多,漫上了院子前的围阶,小蛙崽天还未黑就呱呱叫起来,竟然还有我们叫作“埂鸟”的长嘴鸟飞到院前的草丛觅食,让我用弹弓打下过几只。这时在谷囤边堆放了一两个月的红薯也长出了蔓,母亲捡出一些煮熟,黄黄软软的在雨天中呵着热气吃下去,有一种无名的喜悦。
村庄小卖店里开始来了穿雨衣的年轻人,他们也没什么事,因为雨天老板娘不给打开电视机,不打牌就聊天,议论一些简单的问题,说着说着就争得很复杂。比如议论秀高家养的黑狗喜欢吠人,连白天也吠个不停,跟秀高的女人差不多。秀高的女人跟村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吠过,为了几个南瓜被偷,或者被手电筒的光划了一下脸就吠人。秀高劝不过来,还挨了几次耳光。这女人原来也不是这样,有人猜,是她生了几个女孩没生到儿子,让镇干部架去结扎了,被人看不起所致。也有人说那是遗传,她娘也是个吠人婆。雨中的小卖店里,烟气缭绕,言语自由,不到现场的人都有可能成为议论的话题,有时争起来还要打架,被人两边拉开,互相递了烟,又没事的转上另一个话题。老板娘站在柜子后面,两只数过不少钞票的眼睛放出光来:“吃饱吵饿!”
一个雨天,文北村的补锅禄蹭到我家来避雨,爷爷跟他喝起了酒。补锅禄向爷爷铺陈了他走村串户的事业,补过几千口铁锅,喝过几百个村庄的酒。爷爷也说开了他在石碌铁矿做泥水工的往事,一天三顿干饭,一礼拜看两场电影,领了五张奖状一个脸盆。两人趁酒漫说了很多话。后来的一天,补锅禄又来了,拎了十斤猪肉,五斤饼干,挂在灶台上。爷爷从十斤猪肉中割下两斤做了菜,两人喝了酒。补锅禄起身走时,爷爷让他提走了剩下的八斤猪肉。奶奶什么都看明白了,只是大姑不明白。补锅禄的大儿子是个退伍兵,穿着军绿色的上衣来到我家帮忙插了一季春秧后,大姑才知道了事情。
大姑出嫁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一些嫁妆都淋湿了。
雨中的村庄还发生了许多事,大雨收拾了一些事物,也收拾了一些人的习惯。村前那棵老榕树的枯干断掉了,但没砸着人。定路家的母牛刚生下了幼犊受了凉夭折了,定路眼睛红了几天。明德家的老房子木梁塌了,瓦片碎了一地。业财老人临终前,让几个儿子给他披上雨衣,扶上牛背往地里看一圈新埋的蔗苗后回到家就放心闭上了眼睛。张恩惦挂着庄稼,荷着一把锄头冒雨去给秧田排涝,被雷电掀倒了,大家把他抬回村里,用沙子埋到脖子,命捡回来了,但胆子没有了,一下雨,张恩就最先跑回村庄里。张恩应该是第一个被大雨赶回村庄里的人。
父亲与张恩不同,他是最后一个赶回村庄的人,往往雨脚已从天际赶来,他还在细心地收拾农具,淋雨就坏掉的化肥和种子是父亲无论如何最先收起来的。所以,父亲用草帽夹着化肥和种子赶到家时,大多已成“雨人”。
父亲的从容很让母亲担心,母亲早就说过,是石头也会被雨水沤烂的。父亲不当一回事。雨水能长庄稼,也会弄坏一些东西。父亲的身体就是让雨水弄坏的,腿关节落下了慢性风湿。
雨中的村庄,黑色的屋顶上升腾起一阵阵白雾,雨声盖住了牲口的叫声,却盖不住母亲们雨中的唤儿声。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做针线活,缝补我和弟弟的破衣服。此时,我们一群童孩已悄然来到村庙前的空地上光身淋雨,嬉闹奔跑。母亲就不停地叫唤我和弟弟的名字,她的声音从村东头穿过村巷和苦楝树的枝叶传到村西头,别人的母亲也跟着叫唤她们调皮的孩子。此起彼伏的唤儿声从那一场场淋湿村庄的大雨中传来,直到我们懂得怀念雨天的后来。因为年纪小,我们不相信大雨能把人赶回村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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