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
舒 婷
不经意从一部日本畅销小说里读到:“所谓风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仿佛此时才觉得聚蚊如雷的市声,汹汹扰扰难以忍受,随即起来关窗。
有一条美丽的河流被一支动听的民歌传颂着。老师带孩子们来到河边写生,孩子们问:“老师,河在哪里?”老师流了眼泪。小时候他就在这河边摸鱼扑水练狗爬式,母亲挽着裤管淘米捣衣,河风送着整整一列船队。现在他的学生们看到的仅是一道小泥沟,连芦苇都渴死了。
天然湖泊也在被迫精简机构,由于地下水位的迅速降低,由于污染,由于填滩盖疗养院;瀑布都有了管教,平时野性全无,被引去耕地发电。上级领导来了,才开闸放松辔头,暂现片刻龙腾虎跃的真身,幕闭锣鼓停。如此观瀑布,跟看马戏团表演差不多。尤其当你听说,放两个钟头的水,将损失五千块钱,你便觉得那白花花流的都是银子,因而很是心疼。
游湖和观瀑毕竟不是日常生活,赞叹罢了,人都回到钢筋水泥的城市迷宫里。浩淼的水,洛妃的水,大禹的水,“细雨轻烟”的水,“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水,水的神话,水的霓裳彩衣,水的冰清玉洁,都被人类一一解构。水的分子式是H2O,水源来自四通八达的管道,带着铁锈和漂白粉味儿。矿泉水、纯净水、太空水,水的乱世家族被温温吞吞封存在塑料瓶子里,随人们去旅行。谁敢“拨开青苔喝山泉”呢?哪怕随身带着黄连素片儿。
大清早开了重重铁门,送孩子穿过城市去上学,不觉得缺了什么。夜半应酬或下班回来,半幅裙裾沾了尘灰是有的,但不会被打湿。和情人在马路上散步,如果鞋尖洇潮,不是刚过了一辆洒水车,就是谁家的污水泼到街上来。直到有一天,在菜市场上看到地摊上叫卖的塑料玫瑰,伧俗的染色花瓣上,竟然沾着几粒透明小球。只是在这个时候,才相信人们还没有完全忘掉这个叫做露珠的小精灵。
永远不会滚动,永远不会干涸,永远不会作“鲛人泣”和“风度欲成津”的廉价塑脂露珠儿!
玫瑰、茉莉、紫罗兰,需要什么香味均可招之即来,因为香精的品种越来越齐全。炎热的南方,人们买门票租棉大衣,参观室内冰雕,用人造雪堆雪人,孩子们以为,南极就是建在公园里的一座冰库。商人懒得精心复制露珠,因为它在工业社会里无从依附。甚至诗人也不再露水蘸笔,生怕读者说他文艺腔,好酸。
什么都可以仿造,就连生命都可以原版克隆。但露水的寂静之味,却是无法模拟无法拼凑的。露珠的凝然和滴落,是日月精华,在荷之上,在芝草之间,寂静悠远。其幽秘其清凉其浓淡深浅,都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品尝的。
我们可以放弃宫槐、板桥和马蹄声,但损失不起朝露与夜霜、梦想的绿地和传说中的原始森林。在肉体囚囿、灵魂日见干枯的今天,我们怀念露珠的寂静之味,以赎罪的愧疚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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