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场中的乡巴仔
对于高中学生来说,最诱人的莫过于编织自己的大学梦。大学是学子们的理想王国、神往的学术殿堂,是知识的宝库、智慧的海洋。
我也一直在做大学梦。读完高中二年级,休学一年,第二年夏季逢大学招生,在兰州设考区的都是西北的院校,这些院校虽也不乏名校,但不是我的理想。我追求的是考进全国最有名的高等学府。回头又一想,何不乘此机会,初试一下“牛刀”,看看我这把“牛刀”够不够锋利,能否圆成我的最高学府梦。当时有一条规定,虽未从高中毕业,读完一定学历,可以“同等学历”报考大学。我决定以“同等学历”报考甘肃首屈一指、全国也算名校的兰州大学。考完后,自我感觉还不错,但也不存奢想,照常做上高三的准备。
没过多久,一位在兰大工作的亲戚兴高采烈地给我家来报喜,说是已发了榜,我考中了兰大。家人十分高兴。这位亲戚力主我不要再去读高三,直接升入兰大。父亲也被说动,要我进兰大就读。我第一次站在抉择命运的十字路口,是继续读完高三,圆我的最高学府梦,还是现在就去上兰大,提前做个大学生。对于这个抉择,我并没有多做思量,我的大学梦不是今天才编织成的,它已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已将我的身心网罗其中。我的答复是斩钉截铁:我要继续读完高三,明年报考全国最负盛名的大学。我的这个选择使那位亲戚的满腔热情如冷水灌顶,也惹恼了父亲。父亲为此发了火,训斥了我一顿。训斥我可以接受,抉择却不能变。于是,我被别人第一次看作是“傻瓜”,放弃了许多学子求之不得进大学殿堂的良机,又去继续做个中学生。
读完高三,那是1946年的夏天,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国土满目疮痍,交通也未疏通。那些名冠全国的学府,如北大、清华,均未在全国设立考点,只在北京、上海等几个大都市招生。面对此况,我犯了愁,眼看考期将近,我却连个报名的机会都没有。母亲最知我心,力争父亲送我去上海报名,说这是给我一次磨炼的机会。这次父亲也赞赏我这不见黄河心不甘的执著劲儿,拿出积蓄,告诉我:如陆路不通,就坐飞机去上海。听到此言,我高兴的一个劲地抹眼泪。
父亲的一位朋友在上海开有一座大药房,兰州也有分号,他的大少爷在兰经营。恰遇这位大少爷有事要回上海总店,父亲便托他顺路带我同往。
我是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开始缓缓前移,慢慢加速时,我好奇地、不停地向窗外张望。等到飞机离开地面突然发力向上冲时,一种突破性的力量一下子将我的身体连同心灵带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飞机一会儿钻进云堆,一会儿又穿云而出,洁白的云彩就在眼前漂浮,仿佛伸手就可捉到。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苏东坡的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自己不是当年的苏东坡,不怕什么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若要腾云驾雾乘风远去,先得迈入北大、清华这“琼楼玉宇”。
飞机在傍晚时分降落在上海近郊的龙华机场。药房东家派小车来接大少爷,我也同车前往。车一开进市区,眼前展现的是我做梦都想象不出的景象。兰州也算是个省会城市,店铺虽也有三四层楼房的,大多是单层门面,而这里摩天洋楼鳞次栉比。兰州只有第八战区和省政府有几辆小轿车,大都是马车和人力车,而这里小汽车、电车如穿梭般飞驰。兰州夜晚街灯昏暗,人影稀疏,而这里时值傍晚,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如绚丽的烟花使人眼花缭乱,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兰州人多穿长衫马褂,加上中山装,而这里的男士、女士大都是洋服装、洋打扮。相比之下,兰州一切都“土”,这里一切都“洋”。上海真是名副其实的“十里洋场”。更为滑稽的是,十里洋场中竟然闯进了我这么一个“土”小子、乡巴仔。别人眼里看来自然十分不谐调,我自个儿也觉得非常别扭。
车停在了一座精致的西式小洋楼前。进了客厅,宽敞、明亮,全是洋摆设。我茫然不知所措,站也不知站在哪儿好,坐也不知坐在哪儿才对,呆若木鸡。这时,佣人将我让在了一个沙发上。幸好这家的小少爷今年也是高中毕业,要考大学,经东家介绍,小少爷与我也算“同梦相怜”吧,表现出了几分热情,把他的书房也腾出给我住。吃完饭上楼,一头钻进小书房,关上门,总算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旅途困顿,一觉睡到天亮。从这时起,我这个乡巴仔就接二连三地出尽了“洋相”。醒来伸手拿衣服,床边临睡时脱下的衣服,不知何时已被洗熨得整洁如新,叠放有序。不假思索迅速穿着起来,听到动静的佣人进来叠被扫床。后来我才知晓,按规矩,应该给洗衣叠床的佣人付“小费”,方不失礼。对这些我毫无反应,倒是佣人有了反应,脸上呈现出不悦和轻蔑的神情。起床第二件事是解手,佣人领我到了一间叫洗手间的去处,这哪里是什么厕所,墙面上明镜耀眼,大理石台面上摆放着各种香水,满屋香气扑鼻,如入闺秀的芳阁。佣人给我示意入厕的座式便盆,然后转身离去。望着洁白如玉的便盆,我竟不敢坐于其上。实在强忍不住,只好一泄为快。麻烦接着就来了,我污染了的便盆如何恢复其原有的洁白,琢磨半晌,还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好让臭气与香气并存互斗吧。待我第二次再进洗手间,佣人主动上前,给我示范如何压按钮,放水洗冲便盆。这时,我的脸涨得通红,他更露出蔑视之态。
父亲的朋友和家人听说我报考的竟是北大、上海交大之类的一流名牌大学,面对这么一个连抽水马桶也不会用的乡巴仔,谁能相信还有这么大的底气。人家看来,不仅仅是自不量力,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耐着性子住了两三天,我自觉自己这个乡巴仔再不应自讨没趣,便去联系了在上海交大的同乡,搬到交大宿舍去住。虽然出尽了洋相,给人家添了麻烦,还是从心里感谢这位东家的款待。
到了北大应试的那天,进入考场,对号入座,一桌两个考生。我同桌的一位考生,一眼就能看出是位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穿着洋裙,秀发如丝,淡妆浅抹,微微涂了点口红,手里拿着一条绣花小手绢,时值盛夏,不停地摇摆手绢取凉。我一坐在她身边,她一瞧竟然是个身穿布装,脚蹬布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浸透了“土气”的乡巴仔,便急急地往外侧挪动了些许,用本来纳凉的小手绢飞快地捂住鼻孔,不屑一顾地扫了我一下。此时,我这个乡巴仔的自尊心与自豪感陡然升起。我自认“土”,但外“土”中慧。考大学考的是才,是智,考的不是“土”或“洋”。你“洋”有什么了不起,考试过后我们见分晓,看究竟谁能进北大这座殿堂。想到这里,我挺了挺腰板,昂起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旁若无人。
国文的作文试题出的是“桥”。想起我这个在别人眼中来自西北黄土高原的乡巴仔,能坐在北大的考场上答卷,思绪起伏,文思如潮,涌出笔端。“披着一身黄土高原的风沙,跋涉万里行程,能迈入北大的考场,是心中搭建起了一座桥。这座桥是追求的桥,是执着的桥,是梦的桥。”我没有从有形的桥去破题,而是从无形的桥切入,从我编织大学梦构建的桥,直写到人类应架起友爱之桥、和平之桥。当时,真有思如万马奔腾,情如海潮汹涌。偶尔侧视一下同桌,犹在托腮构思。后来进入北大,我倒很想见这位女士,交谈一下当时考场中各自的心情。但是,我却始终没有再看到那个傲慢的身影。
到了各高校发榜的时候了。各名校都是单独招生,各自出题考试。录取是一面在报上刊登录取名单,一面寄录取通知书。这次我被北大和上海交大两所学校录取。首先见到的是报上的名单,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千真万确!不论是北大,还是上海交大,都是全国一流的高等学府,我能同时考中,不仅感到好梦初圆时的惊喜,又回味起艰苦奋斗的艰辛,还有那对乡巴仔的蔑视,心头不知是甜还是酸。
接踵而来的难题,是北上北京,还是留在上海。经再三思考,自己找了三条理由来说服自己:一是北大我报考的是文科,自己偏爱文科,而上海交大是理工科大学;二是上海是个“十里洋场”,折射出的是西方文明,物欲味有点太浓,而北京是座文化古都,代表了几千年中华文化的积淀,我则轻物欲重文化;三是当时的北大校长是胡适,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首创者之一,为文化界的巨擘、学术界的大师。这是我第二次站在抉择命运的十字路口,我毅然决定,北上北京,进北大就读。
准备离开上海,搭乘海轮,由天津转赴北京的那天早晨,我特意去药房东家府上告别。一进客厅,东家老婆婆就迎了上来,拉起我的手,欣喜地说:“看不出你从那么荒僻的地方来的孩子,能一下子考上了两个最出名的大学,真有出息,父母没白疼你。”接着,东家又劝我,还是留在上海上交大。在上海人眼中,上海是全国最美的城市,终生不愿离开上海。我婉言谢绝他们的好意。这时,他家的小少爷外出归来,一进门兴致勃勃,向我挥手致意。不料东家训责起了他:“你看看你,生活和学习条件比起兰州那个地方有多好,就是不下功夫,不吃苦,结果只考了个私立教会大学。人有没有出息,要看志气。”本来我这个被人蔑视的乡巴仔,一下子成为人们赞誉的“天之骄子”,甚至成为训诫子女的样板,本应振奋,反倒使我觉得尴尬和羞涩,我急忙上前握住小少爷的手,祝贺他考上了大学,感谢他给我让出了书房,解脱这尴尬的局面。
起身告别,我在一片“一路顺风”的祝福声中,离开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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