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交响乐
胡 总
住在北平的公寓是永远不会感到寂寞的。
先前我住在一家小小的公寓里,邻屋就有位先生能逼着喉咙学女人声音唱《毛毛雨》、《桃花江》之类的名歌。另外还有一位,却是个张开大嘴巴唱大面戏的角色。可是自从搬到现在这公寓里来以后,歌与戏就都听不到了。住在这公寓里的人,想来都既不是摩登青年,又不是北京人。因为凡摩登青年都是应该会唱“名歌”的,而既不拉弦子,又不哼两句戏的便算不了北京人。
公寓里虽然清净;住在里面,感到寂寞却还是不会的。
胡同里的声音是没一刻断的——这声音和在上海亭子间里听到的汽车声,电车声,载重的卡车声,喧哗的人声,工厂汽笛声……那种令人头脑发涨的“市声”却是绝对两样的。
带着要出卖的东西,或用车子推,或提在手里,从这个胡同钻到那个胡同——这样的小贩,在北平似乎比在南方多。胡同里是找不到顾客的,他得提高声音嚷起来,才能让那离开大门还有一两个大院子的屋子里面的人知道。自然这叫卖声音是异常响亮,同时也就尾音很长的了。他们不大肯利用旁的工具,如南方的敲竹筒,敲小锣之类。自然也有不是用嘴里嚷的,如为人磨刀子的便是用一个如胳膊样长的细喇叭呜呜地吹的,声音虽很单调可是极凄厉。
卖每一种东西的都有他们底一种特别的词句与音调,我刚来北平时几乎完全听不懂这叫卖的声音。现在虽然比较知道了一点,但还有些不能听懂,或虽然知道这样喊着的是卖什么东西,但究竟喊的是什么字句,却只能“待考”了。
坐在房间里面读书或写字时候,偶一抬头,便听见一声两声悠长的喊声,爬过一道道墙,穿过空落落的大院子,送到耳朵里来。声音或者是“烤白薯来……真热火呃——”或者是“炸豆腐哎——”或者是“水萝卜赛甜梨呃——”……有时几种声音交替在空中回荡。若声音是从旁的胡同里送来的,自然是要轻得多,但也显得是格外地悠远了。一切喊声都是那么地从容不迫,仿佛是落在空瓮子里的声音似的——是的,北平城就是个空洞的大瓮子,这些叫卖喊声便尽在这大瓮子里面回旋荡漾着。
像卖烤白薯的人是用车子推了卖的,自然他们只能在胡同里走。但如提在手里做买卖的,如卖南方所谓“糖山楂”的人便可以跑进公寓里来了。他们在院子里打一个转儿,嘴里轻轻的喊:“葫芦——冰糖”。别以为他们不能高声喊,一踅出了公寓门,再一声“葫芦——冰糖”,你听去比在你窗前喊时却响多了。但声音又一声声地低下去了;当声音传来很模糊了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到他已经走完这个胡同,拐弯到另一个胡同里去了。
也有卖报的到公寓里来的。早晨八九点钟便有一个老头儿,挟着只有二十来份报走进我这公寓里来了。他照例只有三句话:“谁看报?哪一位看报?有看报的没有?”说完了,若没有人推门出来买,他便悄悄地走出去了。这和在日升楼前狂喊着“要看申报新闻报……”的上海卖报孩子是大有“京派”与“海派”的不同了。
有着这样的不断的声音做伴侣,住在公寓里真是不会感到寂寞了。——虽然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些悠长的声音,枯坐在公寓里面的人才格外地引起了空虚的怅惘了。
我住的这公寓因为就靠近马路,有时便也能听到汽车驰过的声音,晚上若风顺,还能够听到较远一点的电车行驰的声音。——但就是这些声音一落到北平城这一个空洞的大瓮子里来,也就显不出一点都市气了。
《申报·自由谈》1935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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