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小品·乐器脚商

市声小品·乐器脚商

林蔚春

一个卖乐器的小商人，背上负着丝竹乐器，缓缓地走在人行道上。他一路走着，一路拉着那个胡琴。他底左手拿着胡琴，右手一伸一缩地拉着，于是胡琴发出声音来了。这时已是夜间，马路两旁百货公司底霓红灯闪闪烁烁地，汽车不绝地在马路中间飞驰着，骑楼底下给行人挤满了，互相推拥着，走路也好像不需力量似的。行人底声音蜜蜂般嗡嗡着，我们小商人底胡琴声微弱得有如海浪中的划桨声，并不给人们听见，虽然他是尽力地拉着，拉着。

小商人一面拉着胡琴，一面看着从他身旁擦过的行人，不见有人过问他底乐器，甚至也不注意地用眼看一下。我们底小商人似乎有些悲哀了。但是他果真悲哀么？他底眼睛无力地瞪着；脸皮病的黄牛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衣服更加难看了，油污的宝蓝便服，大概多日没有洗过，脱落的头发杂乱地摆在后衣领，混合着搔头痒时跌落的肮脏东西。谁在他身边经过，可以嗅着他身上发射出来的霉气，但这种气味，寻而又给从百货店里蒸发出来的化妆品香气淹没了。

这个小商人拉着胡琴，手也似乎有些疲倦了，他很想不再拉了，但是他能不拉了吗？他是很知道的：从胡琴的“咿咿”声中，也许会吸引一二个嗜好者，走过来检择他底乐器，或者是洞箫，或者是三弦琴，或者是箜篌，会问他多少钱一管，他会给他们一个适当的价钱，不然，就让他们一点也无妨，如果他们惬意，便可以购买他们喜悦的乐器而去。我们底小商人拉胡琴拉了好多年了，过去的生意梦一样地可怀恋，生活甚为可过。他有好几个同伴，大家合伙儿在某处趸买了若干乐器，各自背负着向着一个市镇进行，在那个市镇兜售了之后，又向别一个市镇进行。这样，他就度过好多岁月了。

现今兜销乐器的这个都市，从前是常来的，但他今晚觉得很奇怪，人们都不向他注意了。在百货大公司的左右，还有好多间小商店。小商店中没有一个顾客进去买东西，店伙们有的站在柜台里目瞪着街外，看着川流似的行人，有的手拿着破了水银胆的暖水壶，摇出“沙沙”的声音，有的摇着手摇铃，他们都拚命地叫着，喊着。乐器小商人真要更觉奇怪了，虽然小商店的伙伴拼命地招徕生意，叫那些行人虽不买货物也应该进去看看，但行人们对于小商店瞥也不瞥一眼，却都跑往大公司里去了。然而大公司也是挂着减价牌，展期又展期的。

乐器小商人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在大公司买物品，并不比在小商店为便宜，反更会高昂，虽然大公司和小商店是一样地在减价，然而人们宁愿跑进百货大公司，而不愿溜入小商店里去。这是因为什么呢？乐器行商一边拉着胡琴走着，一边或许会解答这个问题吧。他底眉毛皱起来了，但是我们又安知他不是因乐器卖不出而苦恼着呢？

时间已逐渐近午夜了，行人也逐渐稀少了，乐器商拉的胡琴声也可以听得较为清楚了，但是向他买横笛或是买月琴的一个也没有。商店底门都关起来了，门口的霓红灯互相映照着，更觉辉耀起来，马路上也没有汽车驰跑了，几乎四围都是静穆的，小商人拉着的胡琴声格外显得明晰。但当他经过咖啡馆底门口时，里边的怀娥铃声比牙琴声混杂地透露出来，乐器商底胡琴声，消失在这明亮而又悦耳的声响里去了。于是我们底卖乐器的小商人，只得无精打采地回去了。

载《文饭小品》第6期（1935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