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实在人——怀念赵日升老师
他是一个实在人。实在得想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讲究个意境,一点都不像他的诗。
这不,大过年的,酒桌上面对着马福老师、长义和我——一个挚友、两个学生,竟说起身后到房山选墓地的事,而且还滔滔不绝:“我想在十渡拒马河边上选块地儿,把骨灰埋在那儿。”我和长义还听热闹似的插话,完善他的思路:“最好紧靠山根儿,把您的‘拒马河,靠山坡’的诗刻在山石上,这就更有意义。”年岁大的马福老师说话了:“大过节的,说点别的行不?”愣把话题岔开了。
真说不清,人是不是有某种预感。7月12日中午,我突然接到噩耗:赵日升老师去世了!我怔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那么实在、健谈、热情,对家乡、对朋友、对晚辈真情挚爱的赵老师,一个一年到头连个感冒发烧都不曾有过的赵老师竟真地走了!
北京八宝山公墓,竹厅。我随着悼念的人群,走到覆盖着鲜红党旗的赵老师的遗体前,深深地鞠躬,默默地落泪。实在的、可亲可敬的赵老师,我不知怎么表达这不尽的思念!
33年前的早春,琉璃河中学岫云观大殿左侧,一棵巨大的古松掩映下的3间房成了我的教室,教室门楣上一块白色的牌子写着4个红字:三连三排,也就是初一(三)班,赵老师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兼教语文。当时,正值“文革”混乱时期,读书闹革命烽烟四起。能在这种时候遇到赵老师,确实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赵老师讲课一如他的相貌、穿着——实在而平常,从没有高潮迭起、慷慨激昂的时候。总是用眼睛盯着你,讲到激动处用捏着粉笔的右手在胸前反复比划,间或回身在黑板上写上一两个重点字词,语调依旧平和,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感觉。他的话就像丝丝春雨,一滴滴地渗进了当时我们那近乎荒芜的心田。
跟着他,我们学习了鲁迅的小说《一件小事》、杨朔的散文《荔枝蜜》、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毛主席的诸多著名诗词……我也就在他平静、实在的话语中渐渐地领悟了怎样叙事、描写、议论、抒情。懂得了“用事实说话,用动作、语言刻画人物性格”等文学知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特别盼着赵老师每周布置的一道作文题。每次作文完成后,我又盼着听赵老师的讲评,因为每次作文得分最高的总是我。记得一次我的作文《抢垛白菜》获得100分,还被赵老师推荐收入《房山县中学生作文选》。
初二,也是春天。因为我各门功课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当时风行贫下中农上讲台、学生上讲台,我被政治老师定为学生上讲台的典型,让我为全班同学和外校观摩老师讲一堂课。小小年纪的我,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又急又怕,病了,发着烧。但我不敢休息,坚持着上学、备课。那天,已经晚上8点多,我没回家,还在听政治老师的辅导。母亲不放心骑车10多里赶到学校,赵老师接待了母亲,并一直把我们送出校门。看着母亲载着我消失在夜幕中的乡间路,他依旧高声叮嘱着:想着吃药。第2天,我圆满地完成了“上讲台”任务,给学校革委会露了脸,我带病上讲台也成为一段佳话。不料,当年在发展我入团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学校团委书记兼红卫兵团的领导,提出我上讲台时是不是真有病,按现在的说法是不是在做秀。我很生气,可自己解释人家不信。此时,实在的赵老师出面了,他找到团委:这孩子那两天确实发烧,要不是为了讲课早就请假了。有了他的这番证词,我才得以走进团组织的大门。
由于我的作文好,赵老师很偏爱。那时候他能给我的只有两本书:浩然的《艳阳天》和李瑛的《枣林村集》。至今,《艳阳天》中的萧长春、焦淑红、马小辫等人物形象,李瑛的“枣林村有个张老汉/红透了乡社红遍了县/有名有姓的老贫农/人人却喊他红保管”等诗句仍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他经常对我说:“你的文风朴实,适于写农村,应该多体验、多留心,把身边的人和事记下来,将来写小说。”可是,由于我的懒惰和愚笨,至今仍然没有一篇像样的作品。
初二的年底,赵老师调走了,到了县文化馆。他依旧对我那么关心,每次都把他编辑的刊物给我捎回来,后来又把《北京文艺》免费按月寄给我,一直到1977年,整整5年。用他的心、用他的行动,那么真情地、实在地关爱着一个文学青年。
大概是1975年前后,赵老师的家从琉河中学搬到了离我们村仅1里远的北洛村,赶上节假日,家里农活不多的时候,我就到他家里,把接触到的一些人和事讲给他听,偶尔也把我写的一些东西给他看,他总是那么专注地听我叙述,那么认真地看我的作品,也很耐心地指出我的不足。
一次,与我同年级的一名同学也到了他家,拿出了他自己写的一大摞诗稿。这个同学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他学习不怎么样,对文学也没什么感悟,但却受“文革”假大空那一套影响很深,总爱抄袭别人的作品,平时胡吹滥侃,动不动地就诌出一套顺口溜来,听得大家翻肠倒胃还洋洋自得,在我们家乡这一带小有名气。可赵老师仍然一篇一篇地耐心地看他的稿子,末了,实在而又诚恳地说:你写的这不是诗,比如这篇“千条江河归大海,万朵葵花向阳开,毛主席领我们朝前走,阔步前进向未来”,前两句是抄的歌词,后两句像政治口号,没有意境,不能为诗。那个同学还争辩:我这是民歌。赵老师说:民歌是广为流传的群众语言的精华,你见过什么时候老百姓这样说话了?显然,对老师的评价他不爱听,站起来要走。赵老师说:别走了,都在我这儿吃饭。饭桌上,赵老师又极实在、极耐心地讲解了诗歌的构思、意境的设定等知识,那个同学一脸茫然。看得出来,他全然没收这个“台”。事后,我说:“您扫了人家的兴。”赵老师说:“我不想那么多,好就是好,赖就是赖,该说就说。搞文学创作,不实实在在,总赶时髦、抄近道儿,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他的这番话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
今年国庆节,我回老家。忽然看到那个以诗人自称的同学茫然地走在街上,他衣着依旧整齐,背头,染了,挺黑的。我走上前拦住他说:你知道吗,赵老师去世了?他用那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没说。乡亲们告诉我,他病了,前些日子刚从精神病院出来,单位让他离岗休息。他还写诗吗?写,还编那些顺口溜,有病以后更来劲了,驴唇不对马嘴的,尽招人乐。我为他深深地惋惜:他如果像赵老师讲得那样,实实在在地学文做事,凭他的这种执著,说不定真会有所作为的。
实在,是赵老师的为人之本,也是他的交友之道。而形成这种令人敬重的良好性格的根源,则是养育他的龙乡特有的纯朴而丰厚的文化底蕴,还有他对家乡人民深深的爱恋。读过他所有诗歌作品,从1957年发表的《拒马河,靠山坡》开始,他写的赞誉、思念家乡和亲人的诗很多、很多。比如:
养育我的土地啊
养育我的土地啊,我对你这样的一往情深——
像冬日的鹅,渴望着融融春水
像待飞的风筝,仰视着浩浩苍穹
像天边的游子,眷恋着年迈的慈母
像新孕的少妇,揣摩着胎动的生命
故乡
是阳光跟随我
还是我追随阳光
我回到了故乡
我是故乡的儿子
每户乡亲的门都向我开敞
掬捧起小河流淌般的喜悦
采撷着鲜花竞放般的向往
给故乡
那里还有我母亲的坟茔
还有我儿时的伙伴
我的柳哨、我的儿歌,以及土炕上的梦
我若要再返回农籍
虽然已不可能
但是,我的心田、我的情感、我的行动
却可以作出无愧于家乡的许诺
正是这种真情,使远在京东居住的他实在地接待着每一位来自家乡的亲朋,实在地应承着家乡的每一声召唤,实在地履行着对家乡的每一份承诺。
思念赵老师,就要像他那样真爱生养我们的这一片土地,真爱哺育我长大的家乡人民,用真心去体验、去歌颂、去建设。思念赵老师,就要像他那样,踏着家乡坚实的土地,依偎着家乡宽厚温暖的胸膛,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可亲可敬的赵老师:我不会写诗,但我现在真想写,献给您:
背倚着故乡的大山
任那清清的拒马河水在胸前流淌
河水融进您真情的泪和炽热的血浸润着大地
润出一片碧绿,又一片金黄
(本文作于2004年10月20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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