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白发老歌人
一
在他出场之前,台上的值勤人员先得忙乱一阵,在台口放置一只痰盂,桌上放一叠雪白的毛巾,还有一把很大的茶壶和一只杯子。刘宝全每唱完一小节,就要吐痰漱口,并用毛巾搽脸,休息两三分钟。开始,台下少不得有人悄悄地议论鼓王的架子未免太大。其实那时候他已年近七旬,加上他的唱做异常认真,吐字清晰有力,一句不马虎,唱《战长沙》时边唱边摆架子,逼真地演出了关公与黄忠挥刀大战的情景,这哪能不累?反正没到终场,台下的观众已无不心悦诚服,恨不得跳上台去给他端茶捧巾了。
20世纪40年代,秦瘦鸥第一次听完刘宝全的演唱,就对鼓王“佩服得五体投地,并进而对各种北方曲艺也产生了兴趣”。四十多年后,他偶然和王蒙谈论鼓王,各执一词,谁也没能说服对方,回去后竟写出一篇《鼓王刘宝全》,其中较为传神的就是上面这段文字。秦瘦鸥只听过三四次刘宝全的大鼓,四十多年后还能写下这么细致的文字,足见印象之深。
然而要从文字上体味鼓王的音容体貌,秦瘦鸥的文字就不够用了,这就要参看和刘宝全有二十多年交往的马连良对鼓王的记述。和秦瘦鸥一样,马连良印象至深的也是刘宝全出场的情景:“这一天,他穿得是银灰色的长袍,上罩青缎子马褂,下身是藏蓝色的长裤,用飘带绑住裤腿。鱼口色的布袜子,配着一双青双脸的便鞋。虽然那一年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红光满面,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种精神、健壮,洁净、大方的印象。他满面笑容向观众鞠躬致意,感谢观众在他出场时给他热烈鼓掌。然后,从容不迫地脱下身上的马褂,漏出里面的坎肩,谈笑自若地表白了几句‘垫话’,接着拿起鼓楗,随着弦师所弹的过门儿,轻敲几下。顿时就把全场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使本来相当混乱的剧场秩序,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忆刘宝全先生》)这是马连良第一次听鼓王演唱所得的印象。一代鼓王的“风度和气派”令他折服,自此便成了“刘谜”。
马连良对刘宝全的大鼓艺术有过极简短的评价:“刘先生的演唱艺术,就是既善于唱,又善于演,有极细致的面部表情和身段动作。”“既善于唱,又善于演”,在台下看来,就如秦瘦鸥所说的“边唱边摆架子”。2008年春我陪父亲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小剧场听过几次鼓曲,其中大鼓最多,大鼓中又少不了京韵大鼓,听得很过瘾,但从未看到过类似鼓王出场的那种情景。我看过的大鼓,敲得猛,唱得劲,却基本看不到“演”,也就是“做”。
在很少看到“做”的大鼓时代来谈论“共谋”,是基于这样的感受:秦瘦鸥四十年代在上海听刘宝全的大中华饭店场子有四五百个位子,场场客满;我听鼓曲的中国大戏院小剧场只有四五十个位子,每周两次,也能客满。小剧场听曲,肯定不及看鼓王演出,但多少还能看到点“做”,偶然也能听到歌者的“闲话”,和观众的插科打诨,因此才觉得过瘾,但这些在电视上是几乎看不到的。少了观众,缺了他们的插科打诨,歌者那点说“垫话”“闲话”的兴致慢慢也就淡了,年深日久,后来人反觉大鼓就不该有这些“垫话”“闲话”,可鼓王当年却认为“说明白比唱明白要强”,坚持在唱前说他的“垫话”,反对“拿起来就唱”。
自从在网上看到刘宝全的《宁武关》后,才发觉以前还有个“唱做异常认真”的大鼓时代。刘宝全在《宁武关》中的“垫话”虽略有点长,可在我看来它和舞台上的宁武关布景一样,都是营造观剧语境的必要手段,通过这种形式间离,可将观众徐徐引入艺术世界,使其逐渐进入审美状态,在剧场这种特定空间里由看客进而化身为歌者的艺术“共谋”。
有诗云“春水船如天上坐”,甚可借喻大鼓,若船夫是歌者,春水是听众,则船就是鼓曲。众人听曲,才有“共谋”,才会水涨船高,歌者才能在众人眼皮底下磨砺技艺,才会因“共谋”之不同及“共谋”的浮沉,创造出不同的演出版本。歌者如船夫,喜见春水日涨,协力潜滋,假物营谋,而能得心应手,忘我前行,自会臻于随心所欲之境,而得随心所欲之乐,而听众亦必会忘情于歌者之随心所欲,“如天上坐”,得“共谋”乐。如此情味,想来鼓王必曾历验,而刘“迷”必曾常亲。于是乃可言:鼓王造就了“刘迷”,而“刘迷”又促成了鼓王时代。
二
1936年11月,刘云若的《由长坂坡说到刘宝全》在《天风报》连载了三天。第一天开篇写到王瑶卿的《长坂坡》受刘宝全《长坂坡》影响很大,特别是后者的唱词,进而谈及刘宝全唱词的来源,以为除了来自前辈生意人的“自制曲”和庄荫棠的手笔,有些来自韩小窗的子弟书,如《长坂坡》等。写到此处,刘云若忽来兴致,把《长坂坡》中《托孤》一节,凭记忆抄录了下来,抄毕附言:“这还是十年前所记入脑中的,想不到居然没忘许多,直抄到尾。”这节《托孤》有七百多字,刘云若能默写出来,我们自会赞叹其记性之好,除此之外,韩氏唱词的美妙和鼓王出色的演唱也该是使其十年后“居然没忘”的原因。
历来谈刘宝全的文章,谈艺的多通过实例来证明鼓王演技的高明,所谈多集中在唱法上,论唱词的并不多。刘云若是一代名小说家,在曲艺方面又特别喜欢大鼓,因此他谈鼓王比较关注唱词,喜从文学上说因缘,论得失。《由长坂坡说到刘宝全》第二天的内容便是专论唱词的:
……说到《长坂坡》之在刘宝全,更有一种幸运,因为韩小窗的子弟书,多是一段中分成数节,每节用一个辙,刘宝全唱惯了一辙到底的旧曲,认为花辙是不大方,所以常请明公(?)修改,把全段归成一辙,例如前本《宁武关》,头辙是衣期辙,但他为迁就第二段的人辰辙,就全部改了人辰,所以弄得下句多是凑硬,把“愁云残雾透征衣”改为“征裙”,“福共海天齐”改为“海天深”,借《西厢》句的“须臾对面顷刻别离”改为“顷刻离分”,点金成铁,教人听着不受用,(只白云鹏唱词仍依子弟书原辙,故每段常有两三种辙),但这段《长坂坡》却是例外,从韩小窗初编时,就是一辙到底,不劳刘宝全更改,仍保存本来面目,原板初印,神气一丝未走,这可以说是赵云、糜夫人之幸,亦韩小窗与听者之幸也。
刘宝全在当日疵病颇多,不论文武,一概剑拔弩张,是其大病,小疵也不少,……近十年来炉火纯青,可议处已少,唱这段《长坂坡》,尤能出神入化,听了比看杨小楼还觉过瘾。
原来鼓王的《长坂坡》能成为精品,是和韩小窗当日的“一辙到底”有关,似乎这不用花辙的《长坂坡》是韩氏专为鼓王留下的。能道出《长坂坡》这段因缘,可见刘云若对大鼓不是一般的喜好,而他喜欢刘宝全的大鼓也非一日,鼓王“近十年来炉火纯青”的过程,他必历历在目,故能激赏后来这段《长坂坡》,以为“尤能出神入化”。像刘云若这样的“刘迷”,是专家级的“刘迷”,而这样的“刘迷”在当时颇有一批,庄荫棠、刘叶秋等即是。
能真正体味那“出神入化”的人,必是行家,但行家不一定是知音。《由长坂坡说到刘宝全》第三天的内容主要是对鼓王晚年生活的感叹:
刘宝全年已望七,人是一天老一天的人,艺术是听一天少一天的艺术。在我们好听大鼓的人心中,认为他的可贵,不在杨小楼、余叔岩之下,不过大鼓没有皮簧那样走运,所以宝全声誉也不及杨余那样普通,但是平情论来,大家都是至高无上的绝艺,将来人亡艺绝,后无来者,又是可断定的。所以我们对于那样高年老叟,仍在仆仆风乎,劳劳歌唱,觉得非常不忍。
因有这份心情,刘云若曾向鼓王的少君绍卿先生建议:长期演唱,“无异于自减身价”,可每星期演唱一两次,把票价提高,“也足可以叫座满堂”。可事实是某年夏天鼓王患病,游艺会贴他的谎报,陡增街谈巷议,而“刘迷”似又望眼欲穿,待秋天鼓王出来,只能夹在大戏后演三天,票价只八角,而观众只“上了对成座”。对此,刘云若亦不解其故,只能慨叹:“难道宝全只值三角票价呢,还是赏音者多是普通阶级呢?结果我们只有可怜这老艺人太被社会薄待了,所以他至今白发萧萧,还得做漂泊江南的李龟年。”由此可知,刘云若不仅是能体味鼓王“出神入化”艺术的行家,也是鼓王的知音。
《由长坂坡说到刘宝全》连载了三天,这是“刘迷”在“当下”对鼓王的敬意,也是他们提前对鼓王时代所做的总评。他们感伤鼓王时代的行将消逝,同时也提前对自己听曲的逝水年华做了追忆,因为他们深知鼓王一去,“刘迷”亦将后无来者,故趁大家都在,把这份心情说与鼓王,说与同好。
这番心绪,经过几十年的时光淘洗,那“出神入化”的春水船,只留下秦瘦鸥眼中老迈的歌者,马连良身边健壮的良师等片段光景,曾经的一江春水已永不回头了。
寒夜独坐,默念刘云若“历说兴亡四十春,萧萧白发老歌人”,竟又想听鼓王的《宁武关》了。
2011年1月24日于苏州涵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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