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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若诗文印象

时间:2023-01-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刘云若以小说名世,诗文罕为人知。刘云若写小说、诗文,亦都是在同社会对话。刘云若的诗词不多,从内容上看,主要有两大类:歌咏时事和自写心怀。刘云若在同社会对话受阻时,也是返诸内心,同自己的心灵交流。刘云若的散文,就不如其诗歌那么纯粹。刘云若在做报纸编辑时写了不少应景文章,如《记程继仙来京》《梅兰芳与“樱国淑媛”》《杨云史的新人》等。

刘云若诗文印象

刘云若以小说名世,诗文罕为人知。然而他毕竟写过不少诗文,透过这些诗文能更全面地了解刘氏的创作情形,亦能经由诗文的阅读,去揣摩其小说之韵味,因而同样值得关注。

民国时期的文人,一般都会写诗,只是水平有高下之分。他们这批文人也许是自觉运用旧诗抒发情怀的最后一代人了。人在社会中生存,就始终存在一个与社会对话的问题。人的生存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即是同社会对话的方式。对话的方式因人而异,就文人而言,主要就是著文立说。著文立说最显见的最直接的成果是谋得稻粱,但其最高的境界却是悟道。刘云若写小说、诗文,亦都是在同社会对话。其作品不论小说,抑或诗文,无不浸透着他对生活的理解与感悟。

刘云若的诗词不多,从内容上看,主要有两大类:歌咏时事和自写心怀。其歌咏时事之作,信笔写来,直指社会丑象,嬉笑中多藏着评判的长矛。《歌场三不见》《赋得戏台上》《陶园书所见》《歌咏特种捧角家》等一批诗作即是这类作品。在小说《情海归帆》中,他曾引录了他自己写的一首自由韵长歌:

暑近除兮秋欲凉,不夜城中夜未央。掉头不管兴亡事,放眼来看跳舞场。跳舞场开月宫近,情吹细乐冷然韵。珠箔银灯欺月华,明珰翠羽穿花阵。妙侣瞻从未舞前,琼台高处坐神仙。粉白黛绿纷成列,眉侧腰欹斗可怜。斜眄轻颦还巧笑,未必承恩不在貌。生疏乍见尚矜持,婉转随欢入怀抱。缓拍急弦故故催,回红转碧幻灯开。满堂多士鞠躬请,结队仙妹下界来。相逢不必通明姓,相亲已是肌肤并。芳息全教韩寿闻,细腰任与秦宫弄。一双两好此时情,娇喘还疑细语声。雀儿恩动飘飘举,狐步轻移缓缓引。柔音绮靡琴微响,香风荡漾人来往。翩翩初如莺织梭,回旋宛转蛛缀网。娇弱偏能耐暴狂,幼童也解拥徐娘。初惊本屐随珠屐,又笑梨花压海棠。自古欢娱苦时少,舞兴未阑天欲晓。为因欲买美人心,还应多费洋钞票。含情低谢爱花人,长瓶美酒满杯斟。噫嘻乎,果然有“肉”皆生“感”,可惜无“香”不是“宾”。

这首长歌写来细腻传神,可见当时舞场的一般情状。此诗大约写于1938到1939年间,正是“万方多难此登临”的时节。刘云若感烽烟正起,山河破碎,但触目却是“掉头不管兴亡事”的隔江商女和欢场少年,因而情动于衷,遂洋洋洒洒,作长歌以当哭。

人同社会对话是双向交流的。社会一旦不认同你的声音,缄口不语,或施以威压,让你住嘴,那么对话便往往成了独白。“百无一用是书生”便是这种凄凉的独白。刘云若在同社会对话受阻时,也是返诸内心,同自己的心灵交流。这样,他的诗歌中便有了一部分自写心怀的独白之作,如《春日偶成》《过宝琴楼》等。此处且看其《水调歌头》:

如此人间世,且戴自家天。收拾嵇狂阮哭,歌咏好江山。月没楼台半角,灯伴酒边一我,写破晓窗寒。腕底呼灵鬼,出与尔为欢。

十年事,三春梦,一时残。朱颜豪气都尽,拂袖百花前。云幻白衣苍狗,人阅醢酒腐鼠,恩怨若为传。书空原有字,琴在叹无弦。

刘云若就是在这种浅吟低唱中抒发他的生命体验的。

但生命之舟在社会上航行,并不能全由撑船人自己掌握,社会大潮常使你浮沉不能自主。因此,对话之路是艰险的。人作为社会中人,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做了别人的传声筒。刘云若的散文,就不如其诗歌那么纯粹。他常常是在替别人说话和说自己的话之间苦苦地调整自己的声音。其散文在此调整之下,大致有这样几个写作向度:应景之作、时评、游记和谈艺小品。

刘云若在做报纸编辑时写了不少应景文章,如《记程继仙来京》《梅兰芳与“樱国淑媛”》《杨云史的新人》等。这类散文没什么自己的思想,多是替别人在说话,除文采尚有可称道处外,并不得值一提。

足见刘氏性情的是一些针砭时弊的时评。这些时评刘氏多以杂文之笔出之。在旧报刊上散见的此类文章有《为悼灾民下半旗》《浴堂之花》《垃圾集》等。这些杂文长短不一,但非常活泼,锋芒锐利。有篇短文叫《养汉斋杂屁》,且看刘氏在此说些什么:

苍生千万沉波底,阔客追凉向海边。媚富欺贫同此水,生情即景得新捐。应擒浴侣淹潮下,使识灾民临命前。再问先生啥滋味,一声难过便掏钱。灾民因水丧失,贵人以水取乐。事之不平,可发一叹。方今各省奇灾,举国筹赈,而一般远居北戴河、青岛之客,对浩浩海波,当不知此消暑恩物,亦即杀尽千万人之恶魔也。鄙人有鉴于此,慨献一策,请筹赈诸公,应赴避暑胜地,将浴侣一一按头淹诸海中。(时间愈久愈妙,惟不以伤命为度)先告以灾民死发若此,然后再问其滋味如何?若对方答以实不好过,即可深鞠一躬,高呼看捐薄伺候了矣。

此文虽以嬉笑之笔写成,但刘氏的慨叹却从笔墨深处在向读者“召唤”;虽然针砭缺乏力度,但活泼、率直的言语读来却很亲切。

刘氏散文内容驳杂,其中以“谈艺”、“游记”类文章最能见其辞章功夫。请看其《太平洋听玉记》:

梨花大鼓,入民国始盛于京津间,前后享名者,有谢大玉、孙大玉等,而尤以绝调见称者,则推李大玉。民十间出演燕乐升平,顾曲者多为倾倒,然不久即去,美人消息,数载烟沉,而玉颜清歌,犹复印人耳目。今岁旧燕重来,入天会轩献技,以鬻艺助赈事,宴新闻界于太平洋饭店,则已更名为张忍鸣。数年不见,芳姿如昔,而稍觉丰腴,肃客入席,起作演说,流利动听。酒再酌,忍鸣唤弦师入,当宴奏《剑阁闻铃》,哀艳幽凄,音成变徵,照座华灯,顿觉凄暗,众心为之悱恻,真所谓“一曲伊凉忍泪听”者也。目其唱工醇正,无浮音,无泛字,典型俱在,诚哉名下无虚;尤能于稳练之中,不失飘扬之致,听此方知刘铁之盛道黑妞、白妞事,固非骄为过誉者。歌罢谈梨花鼓技源流,颇有源本。余昔闻德寿山言,初农人工作田间,余暇微讴自娱,以犁铧相触作声和之,是为“犁铧片”大鼓之起源,后人嫌犁铧字面不雅,乃以梨花代之,今置之忍鸣良信。筵间复以赞助赈事为请,其心可钦,固不仅艺之可捧也。扶醉归来,记之如此。

《津门鼓娘小选》(载《社会之花》第2卷第11期,上海大陆图书公司1925年出版)是品评“津门鼓娘色艺”之作,共写了12位鼓娘,每人“系以一评一诗”,恰是“金钗之数”,可谓是刘云若小品中的翘楚。今选录其中两则,藉以见其一斑:

(三)小月楼

昔元缜诗曰:“第一莫嫌才地弱,些些缀缀最宜人。”能明此意,然后可以聆月楼之歌。樊山诗曰:“便逢薄怒犹堪爱,何况嫣然送盼时。”能体斯旨,然后可以观月楼之貌。其歌具女孩儿稚气,极爱之者,亦不能谓有大家气派。采春江上,能唱懊憹,小样风流,声声河满。哀怨之音,隐自管弦之中。写出美人身世,听着已销尽柔魂,更何暇论其字句声韵之优劣,第觉聆此歌乃不负此耳而已。春风之面,不愧宜喜宜嗔。诗嗔多于喜,每登场时,眉峰颦皱,碧凝黛云,眸子流波,白横秋水(月楼永不青眼向人,即白眼亦少人消受),笑容常敛,似息夫人。见者疑为女子善怀,感秋思而含春怨。实则绮怀于邑,非出无因,良以母老家贫,垂髫学艺,至今未脱颖而出。曲坊姊妹,腾达飞黄,他人华服鲜衣,自顾钗荆裙布,旧时本是同巢燕,飞上高枝变凤凰。环境如斯,污得不惑?况鬻歌所入,为数甚微(日只数角),家庭琐屑,大费辗转。芳心长此蹉跎,不特多愁,且将易老。绿章夜奏,谁乞春阴,言念及兹,为花一哭。有伧人某,荐之于义顺茶园,博资稍丰,然以不能巧笑媚伧,竟逢屏弃。予尝谓伧无雅思。娱公曰:君奈何以诗人襟期责市伧乎!余竟莞然。然月楼之遇,真同于骑士矣。

月样双蛾故故颦,孤芳愁绪抱秋心。红儿亦有青衫感,误我文章误汝贫。

(十一)赵宝翠

津沽十里鱼盐,二分明月,二十年前点缀繁华者,当推宝翠其人。云若生晚,未睹其胜时。而当年美人芳誉,今日已被之声歌(劝夫大鼓词中,有大宝翠的出塞,声音洪亮等语。然此四字,实未能形容宝翠)。退院蛾眉,足称风花旧主。至于风貌,非所论于半老徐娘。歌喉则高枝百啭,作串珍珠,方之不愧。近年不恒出演,偶作下马冯妇,任少年姊妹,花样翻新,引吭放歌,仍遵旧时矩矱。美人迟暮,别具伤心,发之哀弦,无非当哭耳。常至宫观礼佛,以遣余年。想琴操禅悦,密印灵山,诵罢金经,思量无限。二十年影事,终向心头,无可奈何,借迦文消夙诟焉。

往日繁华记尚真,鹍弦一拂一怆神。低徊商妇江船意,解赋琵琶是此人。

刘叶秋认为刘氏“所撰小品文,清新隽永,妙趣横生,其三言两语的一节,颇有《世说新语》的味道”。笔者以为刘叶秋此处所称赞的小品文大概就是《津门鼓娘小选》这样的文章。

总而言之,刘云若散文内容平平,不如其诗词水平高,与其章回长篇相比,就更不足论了。但综观其诸种著述,又不难看出其散文风格在小说中确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刘氏在写小说之后,就很少写散文了。其小说的行文特色,在此前的散文中已见端倪。从风格上看,他的小说可以说是诗文组合的一种夸张与歧变。

刘云若散文的一个主要特色是文白夹杂,大致可说是“六文四白”。这种语言特色的形成同他的文化接受体验是分不开的。在文化接受上,他受到传统文学和五四新文学两种文化形态的共同影响。在接受这两者时,刘云若是摇摆不定的。但他最终还是比较认同传统文学。他曾说:“吾人曾做过故纸堆中蠹鱼,习染很深,以后虽大受新潮激陶,仍然不能不恋旧时骸骨。常觉着举世诟病的死文字,固有它新鲜活泼的精神,精微深妙的运用,足以和新文学并存,不必偏废。”(《“神儿”、“劲儿”与“味儿”》,刊于1935年8月8日《北洋画报》)人的任何一种生命体验都不会轻易从思想上消失。尽管刘云若认同传统文学,但他毕竟受过“新潮激陶”,风会所趋,一定会使他在无形中保留某些新文学的影响。因此,他无法用一种纯粹的文学形式书写人生,同社会对话,于是便有了“六文四白”的语言选择。但当他写小说,用小说同社会,同广大市民读者对话时,这“六文四白”的综艺体显然已不合时宜了。为了生计,为了对话渠道的畅通,他不得不把文言压缩到最低程度,用传统白话加新文学“欧化”白话来重构他的语言风格。《春风回梦记》虽是他第一部小说,但在语言运用上,他已基本完成了重构工作,已没有了“六文四白”的腔调。该小说能一时间光为传颂,和刘云若成功的语言运用是分不开的。

刘云若的诗文,无论是“高谈阔论”,还是“浅唱低吟”,都以一个文人的观察,尽可能客观地描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无论是对世事的率直议论,还是对心灵的着意抒写,他都力求说自己的话,很少矫饰的言语。透过这些“六文四白”的散文和典丽铺排的诗句,我们可以看到他正直而痛苦的心灵。正是这种痛苦、正直的心灵,才最能体察平凡人生所隐着的心酸,才最能为平民生活的悲苦所感动,而为之呼喊,虽然许多时候这呼喊是微弱的。

1996年12月于苏大子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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