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古驿道
如果你从北方逶迤南来,到达南岭诸山,你会看见薄暮之中隐匿着凄迷空蒙的高远山水。这些山水你从来都没有见过。镂冰刻楮。与厚重雄浑的北方山岳相比,则是另一种柔丽与婉约。南方山岭自古隔绝百越与江南。实际上南岭并不很高。但因为有南岭,才使得岭北与岭南,在自然与文化方面迥然异同。
面对神秘莫测的岭南,秦始皇兴味十足。他想知道那重重的热带雨林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未知悬念。于是,他对南方采取了与北方截然不同的两种策略。在北方修筑长城,抵御匈奴入侵。在南方则开山辟道,先后派遣屠睢、任嚣、赵佗等人开赴岭南。公元前214年攻取岭南之后,设置了桂林郡(郡治在今广西贵港市),象郡(郡治在今广西崇左市),南海郡(郡治在今广州市),这是史上中原王朝在岭南地区设置的郡县之始。在大庾岭上的梅岭筑关,又称秦关,打开了沟通南北的孔道。这就是最早的梅关古道。汉武帝时,派遣楼船将军杨仆率楼船师平南越,出豫章,下浈水,即是沿古道越大庾岭南下。
其实,大庾岭得名,还是汉武帝时候。汉武帝遣将军庾胜南征,屯兵岭下,此地遂称庾岭,后因唐朝名相张九龄重修大庾古道,岭上遍植梅花,遂改称梅岭。
梅岭古道是唐开元四年(716年)张九龄奉唐玄宗诏令而开的。在此之前,虽有山道,但因年久失修,不堪行走。开元四年,在朝中门下省任左拾遗(八品谏官)的张九龄,因不满朝廷上下的明争暗斗,萌生退意,告病辞归故里韶州曲江(今广东始兴县)。当他路过大庾岭时,但见古道年久失修,道路峭险巉绝,严重地阻碍了岭南岭北的交流。他在《开大庾岭路记》写道:“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
贞观之后,近百年的励精图治,唐朝与海外通商日益频繁,岭南沿海,商业已相当发达。例如,广州在当时已是最大的商业港口。一些海外的商人,多取道海路入广州,越大庾岭,北上长安。这样,就迫切需要开通一条畅通无阻的京广线。这其中,京广线的瓶颈,就在大庾岭。在这种情况下,重新疏通大庾岭,显得非常迫切。
于是,张九龄立即给唐玄宗李隆基上了一道奏章,建议重开大庾岭道,使南北畅通无阻。这样,可充分利用岭南的“齿革羽毛之殷,鱼盐蜃蛤之利”,“上足以备府库之用,下足以赡江淮之求”。
玄宗看了张九龄的奏章,十分赞赏,发展经济,交通先行。如能打通京广线,则对我大唐经济的发展,将会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这么好的建议,朕当然要支持。玄宗当即准奏。拨款十万。并下令当地的州、府、县一把手,把打通大庾岭当做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完成,为张九龄提供人力和财力的支持。违者,一把手就地免职。
得到皇上的支持,就是不一样。张九龄大张旗鼓,亲自担任大庾岭项目工程总指挥,并数次攀登大庾岭实地考察,研究方案,对于大庾岭驿道的走向、规模、质量等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他在《开大庾岭路记》中写道:“缘磴道,披灌丛,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险之故”,作出了切实可行的施工规划。“岁已农隙”动工,“役匪逾时,成者不日,则已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
一时间,往日沉寂冷寞的大庾岭上,人山人海,人欢马腾。张九龄采取了人海战术,分段包干。这样做的好处是,速度快,可以提前完工(打通大庾岭,与今日打通京广线上的大瑶山隧道,有得一比)。
张九龄心里很急啊。什么原因呢。很少有人知道。原来,当年张九龄北上进京赶考,就是走的这条山道。那天,正下着大雨。年轻的张九龄从大庾岭南侧上山,准备翻越山岭。雨很大,山上很滑,泥泞不堪。可是,考试的日期迫在眉睫,如不及时赶到,又要等到下一年了。心里一急,脚下就没留神,滚落山坡。好在有棵枫树挡着,才没出大事。张九龄暗暗发誓,他日如能金榜题名,一定回归故里,把这条大庾岭的山道,重新开通。
张九龄后来中进士,官至丞相,是我国唐代著名的文学家,也是中国史上的一代名相。他忠耿尽职,秉公守则,直言敢谏,选贤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趋炎附势,敢与恶势力作斗争,为后世人所崇敬。他的名作《望月怀远》,脍炙人口。其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两句,已成为妇孺皆知的绝唱。
在张九龄的指挥之下,大庾岭工程进展神速。并且,在春节之前,全部竣工。从勘测到结束,也就用两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把大庾岭打通了。这条新开的驿道,宽一丈余,长三十多华里。从此,岭南岭北交通大为改观,广州等地客商货物由水路北上到雄州,经古道运往岭北;由岭北南下的客商货物,则由陆路经古道运到雄州,而后转水运往广州等地。
大庾岭工程结束之时,正是冬天。张九龄看到因为工程建设,四周的山坡,被民工们踩得光秃秃的。很多植被被破坏。如果长期的雨水冲刷,泥土流失,对于新修的驿道,将会产生严重后果。于是,他命令所有的民工,把整座山岭遍植梅树。把踩坏的地方,都进行补栽。那梅树又极易成活。一时间,寒冬腊月,满岭梅花盛开。大庾岭的梅花,已成为古驿道上的一道风景。梅岭之名,亦传播四方。
从此,这条古驿道开始忙碌起来,路上商旅络绎不绝,道旁客栈饭店、茶坊酒肆,鳞次栉比。当时的情形是:南来车马北来船、十部梨园歌吹尽。张九龄重开大庾古道,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梅岭古道从梅关向南北两边蜿蜒而下,北接江西章水,南连广东浈水,这是一条黄金通道,把长江和珠江连接起来,形成了一条水陆联运的古代京广线。可见京广线是多么重要,自古就是一条经济热线。
由于大庾岭驿道的重要性,历代官府都给予了特别的维护,并多次植树造林,确保此道畅通无阻。北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年),蔡抗、蔡挺兄弟,前者任广南东路转运使,后者任江西提刑,南北相邻。二人协商议定,分别修筑各自所辖境内路段,补种松、梅,立表梅关。宋王巩《闻见近录》记过岭情况说:
庾岭险绝闻天下。蔡子直为广东宪,其弟子正为江西宪,相与协议,以砖甃其道,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南北三十里,若行堂宇间。每数里,置亭以憩客,左右通渠流泉,涓涓不绝,红白梅夹道,行者忘劳。予尝至岭上,仰视青天如一线,然既过岭,即青松夹道,以达南雄州。太平久矣,遐迩同风,非有前世南北之异。
真好风光也!在宋朝时,这大庾岭驿路,就是十里长亭,梅花夹道,山水相绕的人间胜迹了。明正统十一年(1446年),南雄知府郑述征集民工,用鹅卵石、花岗片石铺砌岭道路面,约九十余里,并在道旁补植松、梅。明正德年间,广东布政使(相当于现在的省长)吴廷举,很热衷于植树造林。他尤喜植松。自称“十年两度手栽松”,“种提青松一万株”,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十万株是个什么概念。
真是个好传统!历任官员对这条官道,都进行过维修,并植树造林。到明末清初,梅关古道历经800多年,古松夹道,形如虬龙,竟成为南雄一景:古道虬松。当时有人这样描写古道松景:郁郁凌云气,岩岩耸壑材。可以想见,那时古道两旁的虬松是多么的高大茂密,而无数的梅花树,点缀其间,山岭遍布。每至十二月,霜雪降,池始冰,岭梅初放。
大凡南来,过大庾岭者,很多都是被朝廷流放的人。岭南,在中国历史上,是唐宋时期,朝廷重臣的谪贬之所。无数的放臣逐客披枷带锁,跌跌撞撞从北方往大庾岭走来。他们面色苍白,对于岭南的蛮烟瘴雨充满了无比的恐惧。他们步履沉重走在大庾岭,满腹愁绪,遥望南天,想着人生的种种不幸,潸然泪下。
他们像走马灯似的,走了一批,接着又来了一批。他们当中,有宰相、谏官、忠臣、奸佞。他们时而仰天长叹,时而痛心呼号。他们被命运牵着,扯着,经过这条梅岭古驿道,投向蛮荒。他们当中,有许多是我们最熟悉的身影。韩愈、宋之问、刘禹锡、李商隐、李德裕、苏东坡、苏辙、黄庭坚、秦观、汤显祖……
据道光《广东通志》记载,仅广东一地,自宋至明代的贬官,安置、流徙、编管的大小官吏,有五百四十一人。如果再加上贬去广西的人数,那就更可观了。
我们无法想象,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真正的奸臣。我们只知道,他们是中国文化的精英。可是,他们此刻却迈着沉重的步子,满身心都在颤抖,一步一步地从大庾岭古驿道,向南走去。他们无法预料自己的命运,生死未卜。他们不知道翻过大庾岭,等待他们的是美丽的孔雀,还是木船一样大的鳄鱼。然而,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中国文化杰出的代表人物,是因为身处逆境,仍然会看到驿路梅花傲然绽放。大庾岭上,道旁梅花,正值花期,白梅为主,黄梅次之,红梅星星点点,闪烁其间。放眼远望,千万棵梅花树同时盛开,三色梅花前呼后拥,山风吹送,清香袭人。大庾岭古驿道,一时间又变成了水草丰美、朦胧而又奇诡之境。忍不住抬头朝前遥望,眼前,已是一片蛮烟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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