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铁路悲歌
孙亚明
中国铁路在改革的大潮中颤动。
翻车。撞车。客车着火。买票难。乘车难。运货难。
丁关根引咎辞职,运输部组建中辍。世人瞩目,舆论纷纭。
丁关根勇敢地揭开了铁路改革的序幕。邓小平说:“让铁路闯一闯。”
80年代初。
猛烈的改革浪潮撞击着太平洋西海岸的古华夏大陆。承担着中国70%运输量的经济大动脉——铁路,仍在旧体制下沉重地运转着。
运输收入全部上交国家,花钱再由国家调拨。这就是铁路的体制。
35年来铁路运输量增长了12.1倍,而铁路里程只增长1.3倍;机车总功率只增长5.1倍;15000公里铁路失修,30%的机车车辆超期服役。这就是旧体制留给铁路的负担。
主要干线上运输能力只能满足70%,上海、广州方向只能满足50%。这就是铁路的现状。
改革大潮隆隆,开放激流滚滚。货运量在猛增,客运量在猛增。
中国铁路何以应付这种全方位开放的局面?
1985年,入主铁道部不久的丁关根,果敢地筹划起铁路大包干方案。它的内容是由铁道部对国家实行经济承包,铁路每年除上交5%营业税外,全部收入归自己,同时铁路在“七五”期间要使客运量增长45%,货运量增长71%,修建新线、复线、电气化铁路近万公里,铁路机车车辆方面的工业投资接近前35年国家在这方面投资的总和。
李鹏、姚依林对大包干给予肯定。邓小平说:“让铁路闯一闯。”
1986年3月,铁道部全行业经济承包责任制的改革方案出台。当时在国内并没引起注重,而外国通讯社却纷纷报道:“中国最庞大的企业,迈出了关键的一步。”“铁路承包,是中国规模最大的工业改革。”
确实,一个拥有320万职工,上千亿固定资产的企业,对国家实行全面承包,这不仅是我国经济体制改革上的一大壮举,在世界铁路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30多年了,中国铁路第一次遵循商品经济规律搞运输。过去人们只讲生产,不管经济效益,现在收支归自己,上上下下都得学会算账,讲投入产出。
体制的骤变,推动着人员素质和思想观念的更新。铁路局、工程局、机车车辆厂的局长们,再一次被迫步入高等学府。仅仅一年半,铁道部利用北方交通大学为基地,轮训了所有司局长,不合者不任职。经济师、会计师,第一次破天荒地被摆到了重要位置。改革呼唤出它急需的新型人才、新型指挥员。
中国铁路第一次以主人的角度,审视自己,规划自己,发展自己了。
政治线、战备线……历史上新线建设不讲铁路部门的经济效益,由国家说了算,结果是随领导者的主观意志和政治气候变幻。
韶山,个人迷信岁月里建设的铁路,开始时是软卧、软座,而后以棚车代客车,现在无人无货可拉。停运!
通(辽)霍(林河)线,投资6亿元,建成420公里,运能2000万吨,运量仅有1/10,不足200万吨。
1966年至1982年建成的19条干线和14条支线,共10000公里,运量不足,运能闲置,仅1982年就亏损8.3亿元。
东部沿海地区,工业密集,人口集中,铁路只占1/3,运量却占全路总运量的70%还多。丁关根毅然发起“南战衡广,北战大秦,中取华东”的三大战役。要扭转被动局面,从限制型运输向适应型过渡。
仅仅两年半,大包干取得明显的经济效益。机车平均走行公里(也可以说是铁路工作量)比1985年前7年,年均增长24%。这是中国铁路史上前所未有的效益。
然而,尽管大包干挖掘出巨大的潜力,同时,也诱发出潜在和新生的矛盾激化。人们开始反思、探究、寻求新的出路。
龙年之初,事故迭出,血与生命发出警钟的悲鸣:中国铁路,你已经到了力量的极限。
人流,不可遏止的人流,冲进车站,冲上列车。
车厢弹簧压死,垃圾箱挤扁,行李架上爬满了人,厕所里挤满人。
382万民工出川!成都、绵阳、广元……每天上车10万之众。
改革,开放,搞活。商品经济魔术般地把亿万农民从土地上呼唤出来。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个体经济遍布城乡。人的流动、物的流动,成倍增长。客车由14节增至16节、18节、20节,仍然杯水车薪。
今年春节刚过,川、鄂、湘出省民工达千万。
京广、京沪、宝成……主要干线上,常年超员100%。
1959年落成,作为首都引以为豪的十大建筑之一的北京站,设计能力3.6万人。现在每天上下车人数30万。
货运超负荷。丰沙线上,100节车厢,载着5000吨货物的组合列车,4分钟尾追一趟。
衡阳至广州,列车密度到8分钟尾追一趟。广州铁路局在修筑衡广复线施工状态下,运量不仅没减少,反而由1981年的1200万吨上升到1987年的1900万吨。
人员超负荷做贡献。
北京站、干部、职工常年连轴转。
北京列车段,春运增开列车缺员1400人,列车员这趟车下来马上又套乘另一趟车,有人竟然连续57天没回家休息。
超负荷的设备、超负荷的铁路员工,创造出的成果是:
1987年,中国铁路运量密度达23524换算吨公里,居世界第2位,中国每台机车运量比美国高1/4,每辆货车运量比美国高2.7倍,每辆客车平均运输量也居世界前列。
这是50年代的陈旧设备,与80年代世界发达国家第一流水平相媲美的效益。
当我们赞美那些超劳的铁路员工,赞扬铁路取得的巨大效益时,是否从科学的角度反思一下:人的超劳,设备的超负荷,是不是已经违背了科学规律,降低了运输生产的安全系数?龙年之初,4起客车重大事故,死伤上百人,损失愈亿元。血的代价,发出警钟的悲鸣:中国铁路,你已经到了力量的极限。
数字令人黯然神伤:超期使用钢轨12860公里,1000对客车列车中有2294节车厢是30年代制造。而铁路基建投资却连年下降。
凌晨,成昆线上。
541次旅客列车在飞速地奔驰着。
11号车厢门口飘来一股白色气体。
“着火了!”不知谁呼喊一声。
紧急制动,列车猛停,车厢大乱。旅客们纷纷从车窗争先恐后地逃出。结果是一场虚惊:茶炉喷吐的蒸气,被误认是着火冒烟。
客车晚点,接站亲友、铁路员工家属都在打听:没出事吧?
人们的心头笼罩着一层恐慌气氛。
恐慌不无原因。
5.25万公里铁道线上,超期使用钢轨12860公里,其中伤损钢轨12万根,相当于满载货物和旅客的列车在1500公里伤损钢轨上飞驰。
1000对客车列车中,1935年至1938年造的旧型车厢2294辆还在使用。春运缺车厢,只好以棚车代客车,1988年春节每日以棚代客1517辆。
当发达国家已进入电气化高速火车时代,我们仍有40%的运能靠蒸汽机车。
中国人均铁路拥有量居世界第102位。按国土面积平均拥有铁路量居世界第73位。发展中国家印度,国土拥有铁路密度是我国的4倍,人均拥有铁路数量是我们的2倍。
交通运输,属公共基础设施,又带有国力开发性质。纵观世界发展史,任何国家工业化,必须使交通运输超前发展,由国家对铁路实行优惠政策,或密集投资,优先发展。我国属于大陆国家,南粮北运,北煤南拉,长大距离,非铁路非属。
可是,国家规定的铁路设备折旧率只有3%,照此,33年设备才能更新一次,谈何现代化!
早在1975年,党中央就明确指出,铁路已成为制约国民经济发展的因素。可是在我们面前展示的铁路基建投资数额:“一五”计划时为11.4为%,至“六五”计划,已下降到4.5%。违背经济规律,就难免要加倍受到经济规律的惩罚。
请看一组简单的数字:
1984年,3000万吨煤炭压在山西。如果运出,可多创产值500亿元,为国家增收利税125亿元。
1987年,江、浙、沪电厂缺煤。拉闸限电,当地减少产值100亿元。
铁路、邮电、公路,这些社会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固然投资需求大,可它巨大的间接的社会整体综合效益,确实值得宏观经济管理部门深思。
这是一部高速运转着的大联动机,每天都有10000列货车、1000对客车在运动中,只要一个关键人瞬间疏忽,一个要害部件意外故障,都会酿成灾祸。
1986年,劳动制度改革,实行合同制的消息传出,一场突击顶替风席卷铁路。好的政策由于某种原因带来的副作用,有时也会大得惊人。
四五十岁的熟练工人、技术工人办了“病”退,十七八岁的娃娃顶岗。仅运输部门就顶替上来91000多人。来不及正规训练,繁忙的大动脉急需人员顶岗作业。对效率、安全的影响,至今尚未消失。
一年后,人员逆向流动:
丰西电力机务段,进口100台先进的电力机车,招收200名司机,报名只有20人,最后只留下2人。
北京工务段60个工区,过去每个工区十多名工人,现在平均只有1.5人,只好招收农民合同工维修铁道和道岔。
“50年代人们都愿意上铁路,铁路待遇高。”一个老工人说。
“铁路苦、累、险岗位多,当个个体户都比铁路来钱容易。”一个青年工人说。
“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多,职工收益少,铁路新民谚是‘大包干,越包越干’。”一位干部说。
韶关机务段两名乘务员被打,几十名乘务员联合行动,冲上272次旅客列车。拦架的党委书记当场跪下向职工求情,也劝阻不了。
商品经济的冲击,新旧体制转换,利益结构的变幻,党风和社会风气不正,每个人头脑中都有双重价值的斗争、折磨和困惑,每个人都面临新的抉择,也向思想政治工作提出新的挑战。
现实要求:改造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
一位日本经济学家说:如果企业没有确定产品价格的权力,就不可能反映价值规律和市场供求关系。价格决定市场竞争力,价格定了,企业的命运就定了。
“铁路运价太便宜了!”
一个个体户在广州站货场里不无感慨地说。开始他还以为是铁路算错了价:从500里外用汽车运来的水果,竟和从广州运到5000公里外新疆的价格相等。
中国铁路运价,相当于1936年和1955年的价格。
一吨货物运一公里不到2分钱,只有公路运价的1/11,航空运价的1/60。
集装箱运输,每万吨公里成本为266元,铁路收费264元,倒贴2元。机械保温车每万吨公里成本为439元,铁路运蔬菜时只收218元,不到运输成本的一半。只有“社会主义”的大锅饭才赔得起。
木材涨价,钢材涨价,油料涨价,运输成本不断上升。仅机车用柴油一项,1987年就多支出4.4亿元。
严峻的外部环境使铁路自身建设缺少资金,职工福利待遇下降。
“丁关根成功在大包干上,失败在物价上。”当丁关根辞职之际,铁路职工竟如此平静。物价上升了,职工福利下降了,怨气总得有人承担。
一位经济学家说:“中国铁路要走出低谷,必须改变死运价对活物价、低运价对高物价的状况,按价值规律搞运输。”
中国的江河在呼唤千帆竞发;
中国的公路在呼唤改变现状;
中国的蓝天在呼唤更多的银鹰;
向现代化迈进的中国,必须走大交通之路。
作为大交通骨干支架的铁路,大包干仅仅是它在改革中迈出的第一步。在改革大潮的震颤中,下一步该如何走?
英雄的中国铁路员工,你们的使命注定是创造!
《中国青年报》1988年6月3日,有删节
评 点
《中国铁路悲歌》是一篇肯定中国铁路实行大包干改革的报道,对当时的中国铁路现状进行了全景式的解释报道,其特点为:一、释疑性。20世纪80年代,中国铁路进入了事故多发的春秋。正如文中所说:“翻车。撞车。客车着火。买票难。乘车难。运货难。”所有这些现象为什么在这个多事之秋反复出现,最终导致时任铁道部部长丁关根辞职?报道就是针对些疑问,对中国铁路状况作了详细的介绍和解释,得出结论:中国铁路已经超负荷运载,到了不改不行的关头了。二、全景式。该报道的另一特点,就是“全”,全面地记录中国铁路实况。报道首先从大处着眼,聚焦计划经济体制下中国铁路运营僵化,设施老化,超负荷运载等难堪之题,字里行间处处呼唤改革;同时,报道又对已经实行“大包干”这个铁路创举进行了热情讴歌,对“大包干”后仍然处于困境的铁路问题——超期使用的钢轨车厢、铁路职工的低待遇等,进行了实事求是的报道和评价。因其报道之“全”,读者很容易理解了中国铁路“多事”的原因。三是数字性。《中国铁路悲歌》较之以前的深度报道,更多地运用了数字,以量化的详实资料说明铁路状况,更有说服力。如超期使用的12860公里的钢轨、中国人均铁路拥有量居世界第102位、每天1000列货车、1000列客车的运输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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