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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朱家溍先生

时间:2023-01-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认为朱家溍先生可占一席。此番看朱家溍的身段,许多地方如出一辙。后来丁汝芹告诉我,她是在朱家溍先生的启发和指导下,从事该课题研究的。季黄先生早已把价值连城的数百件家藏文物捐献给了国家。从民初四公子到朱家溍,我们看到了士大夫遗风中的健康成分,也就是其中属于精英文化那一部分的某种存在方式。

忆朱家溍先生

近代史上出现过“民初四公子”,溥侗、袁寒云、张伯驹和张学良四位世家子弟,爱国的方式不同,“玩”的各有侧重,却都酷爱皮黄、珍惜文物,殊途同归。“四公子”身后,谁能与之比肩?我认为朱家溍先生可占一席。

朱家溍字季黄,为朱熹第28代孙,清朝相国世家。吾师刘曾复先生与其为莫逆之交,因其行四而常称其“朱四”或“四哥”。我把朱四爷与“民初四公子”相提并论的念头,源于1991年初的一次看戏经历。为纪念余叔岩先生百年冥诞,吴春礼主持的北京余叔岩研究会邀请季黄先生演出《宁武关》,其时我正在京,曾复师携我作壁上观。中文学子少有不知朱家溍三个字的,不过今天是看票友演戏,因此起先带着一种宽容的眼光,以为演《宁武关》这类武生戏,朱四爷难免失之于基本功短缺,况已高龄乎。谁知开锣不久,我就改变了看法。枪出场的招式,山膀云手,一戳一站,一看就知道是内行。行里人谈到身段时,必遵“钱派”为圭臬,予生也晚,无缘得见钱金福、钱宝森,不过我从刘曾复、王世续身上,见到过钱氏父子的影子。此番看朱家溍的身段,许多地方如出一辙。至于他唱念的口法、劲头,也都是行家里手,那杨小楼的味儿,如今即使花钱也难以听得到了。当时我估摸着:“民初四公子”的京剧水平,红豆馆主溥侗、袁二爷寒云以及张伯驹都是够专业的,张学良则属业余吊吊嗓子,一般玩玩而已,季黄先生无疑在前者之列。

承蒙季黄先生看重,认我做了忘年交。我们每次见面,必聊台上台下之事。他的杨派武生戏,学自杨小楼的徒弟兼女婿刘宗杨;其艺术观以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为遵,恪守中正。我们谈到那次《宁武关》的演出,他摇摇头,说是开打不理想,力不从心,和下手之间不够默契。我说78岁的老人,在台上扎靠开打,别说去做,就是敢于去想,就了不起;何况繁复舞蹈中的一招一式,四爷您毫不含糊,身体够棒的啦。他说自己还经常练功,每天骑自行车去故宫上班,生命在于运动。今后若有机缘,还要上台演《宁武关》,争取弥补上回之不足。此时我的一个感受是,他把艺术看得很神圣,追求完美,决不是简单的自我发泄。同时我也领悟到,只有这样“顽固”的票友,最后才能“玩”出名堂来。

说到玩,他说年轻时兴趣广泛,玩照相,玩足球,尤其冬天爱玩冰上运动。花样滑冰所需要的舞蹈基本功,是他所具备的。后来还把花样滑冰的某些动作,糅进了京剧身段。新世纪之初,文化部在苏州举行昆曲汇演,我和季黄先生在那里不期而遇,又谈到彼此演戏的经历。他问我的《红灯记》是怎么演的,我说,不过是照葫芦画瓢,不越雷池一步。并告诉他当年上海有人不照“样板”演,走了样,后来被判刑甚至枪毙的故事。他叹了一口气说,搞艺术的都想张扬个性,其实,同时不“犯上”的两全之策并非找不到,于是说起自己当年在咸宁五七干校演《红灯记》的一个例子。“斗鸠山”时,李玉和在唇枪舌剑中有一句台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每演至此,便在“丈”字上用了炸音,辅以胸腔共鸣,最后落在ng的尾音上收住,大大地强化了。于是给我示范了一下。他嗓子本来就好,加之炸音得法,听上去确如雷霆万钧,比钱浩梁的效果好。他说实际上这是老戏里的用法,他取之于杨小楼的《五人义》。季黄先生这种新里有旧、旧里有新的“玩法”,给了我极大的启示。

季黄先生为京剧所做的学术贡献很多。他是《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周年》第三册的主要撰稿者,对清代宫廷演剧史料的厘定、考证和总结则更是他的强项。他的《清代乱弹戏在宫中发展的史料》和正芷章的《清升平署志略》,是该研究领域中的双璧。从他整理出来的珍贵史料里,我们清晰地看到当时由若干地方戏逐渐演变成为皮黄的轨迹。上世纪末我主编《京剧丛谈百年录》,收了北京艺术研究所丁汝芹的论文《宫廷与京剧》,主要的论点是满清宫廷的扶植,对于京剧艺术的形成和完善起到了催化作用。后来丁汝芹告诉我,她是在朱家溍先生的启发和指导下,从事该课题研究的。我编“百年录”时,请季黄先生自荐一篇稿子,他并没有选宫廷史料研究方面的作品,而选了一篇以谈艺术为主的《杨小楼与〈湘江会〉》,这样一来,在宫廷史料研究领域就突出了后起的丁汝芹。我请季黄先生题写书名《京剧丛谈百年录》,他很快就写好寄来,直写一纸,横写一纸,落了款,任我们挑选。由于担任本书顾问的王元化先生名字不在封面而在封里,致使责任编辑把书名题签者的落款也搬到封里,对此我觉得很不安,而他老人家却毫不在意。

多年来,季黄先生对我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有信必回。他新年回我的贺卡,往往是自制的,有时是故宫博物院的小方信签,用毛笔简单勾一下花边,中间竖写“恭贺新禧”或“新年快乐”,落款“朱家溍拜”,真是别开生面。我搬新居后,仿余叔岩“范秀轩”模式自撰堂名“范余馆”,他老人家闻知,即以宣纸书“范余馆”三个字寄我,令我蓬筚生辉,成为永久的纪念。季黄先生教了我许多,帮了我许多,而我为他老人家做过些什么呢?没有,甚至可以说一点也没有。我隐约感到,在季黄先生的无私提携中,含着一种对后辈的殷切期望。

季黄先生早已把价值连城的数百件家藏文物捐献给了国家。他在这一方面的贡献,以及文物保护、鉴定方面的建树,也不亚于“四公子”中的张伯驹。如今,季黄先生已经走完精彩人生,驾鹤仙归矣。他给后人留下了什么?我想,集中而言,是一种文化的关爱、古典的精神。从民初四公子到朱家溍,我们看到了士大夫遗风中的健康成分,也就是其中属于精英文化那一部分的某种存在方式。愿其生生不息,使得时代转型而文化生活不落俗套,永远焕发华夏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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