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吴昌硕遗踪

寻访吴昌硕遗踪

叶榭，是上海市西南郊的一个集镇，它僻处一隅，很多老上海人却不知这个地名。为了寻访一位大艺术家的遗踪，我访问了叶榭。

两千年前的叶榭原名咸店，它有丰美的平原，位于黄浦江畔，是舟车称便的水陆码头。叶榭有着悠久的经济文化历史，相传秦始皇南巡窥海经过叶榭。西汉吴王刘濞在叶榭煮海水为盐。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幼年在“叶园”的外婆家攻读诗书，后来做了大官，就在叶园大兴土木，修建楼台亭榭，叶榭因此得名。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在叶榭品尝了软糕，这一土产风味从此驰名遐迩。岁月悠悠，桑田沧海，那些帝王名臣的遗闻轶事已经渺茫难寻，倒是近代大艺术家吴昌硕为叶榭留下了美丽的文字记载，非常珍贵。

30年前，我在北京旧书摊上买得一本木刻线装小书，是吴保初出资刻印的名人书札，题名《师友绪余》。吴保初是书法家，工古文辞，他的著作有《未焚草》、《北山楼诗集》。在《师友绪余》里，收录了文廷式、张骞、郑孝胥许多名流显要给他的书信，其中吴昌硕的信特别引起我的兴趣。吴保初是安徽庐江人，清光绪年间做过京官——刑部郎中。吴昌硕是浙江安吉人，清光绪二十三年他53岁，做过一个月的县官——江苏安东（今涟水）知县。他们都是文人从政，而且后半生都在上海度过的，直到逝世。吴昌硕给吴保初的信，写他在县官任上游历叶榭一天当中的活动和所见所闻。生活气息浓郁，文字清新隽永，写景抒情，可以入诗入画。略引一二如后：

……腊月初，大雪奇寒时，犹阻风叶榭。叶榭者，浦东荒村。无聊步雪中，遇萧秀才号芦汀者，邀至其家，煮鲈鱼下酒，出其诗令读，诗尚风调如十六七女郎，与姑姑姊姊闲话光景。秀才谓与俊曾相识，强作画。俊倚醉握管，藉舒闷气，成袁安卧雪一帧。题句相赠云：“袁安一卧传千古，画出草堂墨瀋香。我似穷猿悲失木，狂吟踏雪不辞僵。”可谓无佛处称尊矣。归坐舟中，篷背雪犹沙沙不止。颇忆与吾君遂先生谭诗而不可得，复剪烛画山水小幅数纸，画皆有诗，另纸录奉一笑。月苦霜寒，书毕兴复不浅。惜床头无宝刀一啸耳。

这封信写得真好，只用300来字，极其精炼地写出了那么多事物，有声有色。写信的时间距今已历80春秋，现在读来，我们仿佛和大艺术家一道在叶榭漫游。最后，艺术家向主人兴辞而别，回到了黄浦江边的小舟之上，倾听雪粒打在船篷上的响声，享受大自然谱写的乐章。艺术家的诗酒豪情到了这时益发不可遏止，又在烛光之下磨墨理纸，一口气连续画了几幅山水画。他的创作力是惊人的。根据吴昌硕给吴保初的信所附录的五首题画诗，证明他在这天夜晚的小舟之上画了五幅山水画。

题画诗五首如下：

（一）古木幽斋静隔尘，春寒风景一翻新。孟郊贫死诗谁好？敢抱空山无一人。

（二）世味轻如岭上云，不知有汉不知秦。商量漫着搜山屐，坐着梅边赏别春。

（三）无多景物慰萧寥，卜得贫居鄙吝消。怪石动如山鬼立，元章不拜自高超。

（四）墨磨人处好生涯，纸阁芦帘阅岁华。饮水不愁饥欲死，平生能事写梅花。

（五）长松一线袅飞泉，峰削云孤地势偏。何日俗尘风涤尽，呼龙苕上去耕烟。

吴昌硕这五首题画诗，描写了空山、古木、幽斋、狰狞如鬼怪的山石，从高接云天的峰巅上奔腾而下的飞泉以及人物，都有生动的形象，真是诗中有画。这五幅山水画不知是否还在人间，但题画诗还在，联系他给吴保初的信，都是研究吴昌硕的珍贵史料。

吴昌硕艺术造诣精深，是融绘画、书法、金石、诗词于一炉的大家。书法以石鼓文写得最好，篆刻也前无古人，他作画就运用金石和书法的手法来表现。他以画扬名于世，开创了大写意花卉翎毛一派，对我国画坛作出可贵的贡献。齐白石、张大千以及王个簃都是他的弟子。日本艺术界对吴昌硕很尊崇，曾经为他铸造铜像陈列在西泠印社，可见他的声誉之隆。上海图书馆收藏有吴昌硕的四卷诗作《缶庐集》，其中大部分是题画诗。清代沈德潜说：“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杜甫是诗圣，创立了题画诗的风气，以后的画家接受了老杜的影响。在画上题诗，寄托着画家的思想感情，也是突出画的主题的补充手段。老一辈画家大都擅长此道。吴昌硕说他“三十学诗，四十学画”，他是做题画诗的老手。

最早读到吴昌硕的信札和诗，当时我身在北方，他所描绘的叶榭田园牧歌式的情调使我深受感染，为之向往神游。想不到30年后，我在黄浦江畔定居，访问叶榭的宿愿终于实现。

展现在我眼前的叶榭，第一个印象是联结黄浦江两岸的钢铁大桥，它气势雄壮，像一道美丽的长虹横跨江上。叶榭就在大桥的南端。在大上海卫星城的规划中，叶榭是联结松江、金山卫、闵行的交通枢纽。我来叶榭，正是金色的秋天，阳光铺满了黄浦江，江水平静地托起木船轻快地行驶。清风徐来，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远望平畴绿野，粮棉长势喜人，丰收在望。

我看到的叶榭，镇上楼宇林立，商店里百货杂陈，10米宽的新街市容整洁，新盖的楼宇正向农田里延伸。它向人们展示，未来的叶榭还要发生更大的变化。

历史悠久的叶榭，还是英雄的土地，它有着革命的光荣的爱国主义传统。在访问中，我了解到，明代倭寇从海上入侵，沿江搜索民船，叶榭人民奋起抵抗，痛歼敌人。得胜港就是历史的见证。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侵略者三次进犯叶榭，把这个万家灯火商业繁盛的江南重镇化为一片焦土，今天的叶榭就是从废墟上重建起来的。1924年，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就在叶榭建立了党的组织。陈云同志曾经前来指导工作。40年代，叶榭人民在党的领导下，为反抗国民党政府横征暴敛，掀起过抗租、抗税、反饥饿斗争，叶榭人民至今引为骄傲，并继承着革命的爱国主义的光荣传统，在地方党委领导下，用勤劳的双手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叶榭。自从党中央提出农村新经济政策以后，全乡三万人的生活起了变化，收入增多，生活富裕。

叶榭是有文化之乡的美誉的。建国以后的50年代，这里的群众性体育运动，在上海市名列前茅。这里还培养了一批群众性的艺术骨干，社员经常载歌载舞。前年，法国艺术家考察我国江南地区音乐，满意地欣赏了叶榭业余小乐队的演奏。

80年前，吴昌硕看到的叶榭是个荒村，他只遇到一个萧秀才。现在，叶榭的变化当然是吴昌硕梦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