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学者的人间情怀》
陈平原先生的著作有几十种,我买过的和阅读过的只有五六本。陈先生的学术著作如《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我的书架上就有,也仔细阅读过。随笔和杂文的集子,我只读过《游心与游目》、《书里书外》、《学者的人间情怀》。我是从事世界史研究的,整日忙着搜集和翻译资料,阅读与研究课题相关的书,教书,写论文。偶尔偷闲,才能读一点“课外书”。我读过的陈先生出版的书,估计不到陈先生著作的十分之一。可就是这一点课外阅读,却解决了我的两大困惑:一是论文写作中遇到的困惑,一是在学问与饭碗的平衡中感到的困惑。
我研究的领域以经济史为主,翻阅的资料中,一大部分是数据和统计资料。不过,在兴趣方面,我又追求情趣化、艺术化的东西,尤其爱发感慨。在我早期的论文写作中,总想搞出一点“文眼”,让文章显示出“色彩”来。当然,发感慨时又不敢忘记自己的研究内容,忍不住要列出一串数据,以显示论据之确凿。可以想象,这样写出来的文章会是什么样子!不像经济史论文,也不像散文或随笔。大约是十年前,我读了陈先生的《游心与游目》、《书里书外》,从书里知道,有我这样毛病的研究者也不罕见。陈先生在书中指出:学术归学术,感想归感想,可以采取不同的表达方式,遵循各自的规范。意思是说,写学术论文,就必须使用规范的学术语言,谈感想发感慨可以在另一种文体中表达。我当时深受启发,从那以后,经济史论文就是纯粹的学术论文,情绪化的文字完全剔除。如果想发发感慨,可以写成其他文体的篇章。正因为这样做了,所以才有历史学重要刊物发表的多篇论文,为自己换来教授职称等等看得见的“好处”,更重要的是,使我的学术步入正轨。
成为教授之后,新的问题随之而来。迫于形势,不得不努力申报课题,不得不应付各种各样科研检查和评比,不得不完成单位规定的科研任务。说到底,为了饭碗而埋头写“急就章”的论文,编写明知道没有学术含量却能换来报酬的书。可冷静下来想,今天的大环境下做的所谓研究,似乎离学问越来越远。我原来的想象中,大学的教授应很洒脱、很飘逸,满脑子、满肚子都是学问。真正到自己当了教授才发现,我们的工作与父辈们在生产大队挣工分几乎没什么差别。多干点才能多挣几分,少干了就挨队长的训。至于学问,不知别的教授有多少“干货”,反正我自己连“水货”都库存不多。不过还得跟着形势走。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言,中国的知识分子,“为学术而学术”真的近乎奢侈。愿意“脱离现实”闭门读书的人实在太少,因为这样做的确有难度。客观形势当然极不利于“潜心学问”。有人在文章中讽刺当今的用人标准,说陈寅恪先生要是在今天的中国高校找工作也困难(因为他没有博士或硕士学位,求职的时候没有专著,论文也不多)。但我有另一种假设:如果英国的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生在今日中国,连饭碗都成问题。因为目前的“大好形势下”,谁还会像吉本那样“脑子一根筋”,花几十年工夫干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我的假设反映的是个人对学问的态度问题,即取决于做学问者个人而不取决于外部环境。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陈平原先生的《学者的人间情怀》一书,正好讨论这样一类问题。
杂念太多,这是当代搞学术研究的人的通病。学术地位要追求,政治地位也要追求;既要打造出一两部传世之作,又想著作等身、硕果累累;既想八面玲珑、无限风光,又想保持风雅、显露渊博;既想成名成家,又不愿坐冷板凳。尤其要命的是,有的学者既想从政,又不想放弃学者身份,于是设法变成“学官”或“官教授”;有的学者想过得优裕、活得滋润,但发现学问行当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于是干起了拉关系、“套”课题、制假货的活儿。
即使真正有能力做学问的人,也在“述学”与“文化批评”之间徘徊,觉得面临两难选择。针对后一种情况,陈平原先生认为,既保持人间情怀,又发挥专业特长,并不是完全做不到。请看陈先生的想法:“首先是为学术而学术,其次是保持人间情怀——前者是学者风范,后者是学人(从事学术研究的公民)的本色。两者既并行不悖,又不能互相混淆。这里有几个假设:一、在实际生活中,有可能做到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二、作为学者,可以关心也可以不关心政治;三、学者之关心政治,主要体现一种人间情怀而不是社会责任。”[1]陈先生重点谈的是选择“述学”的学者如何自处的问题,不过,陈先生的结论是明显的:学术受政治的影响是避免不了的,关键是学者自己要把握好,弄清楚自己玩的游戏属于哪一类(学术和政治有完全不同的游戏规则)。问题不全在于环境,而主要在于学者本人的态度和选择。
陈先生赞成的是有一批学者“适当”脱离现实,埋头搞自己的研究。陈先生倡议:允许并尊重那些钻进象牙塔的纯粹书生的选择。读了陈先生的书,我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困惑,无非是在社会大风向中迷失了自己,问题还是根基不稳、杂念太多。一个人,如果不期望引领社会潮流、振臂一呼,也不认为自己能经国济世,完全可以安心读书和写作。一个人,如果不追求显赫的社会地位,也不追求腰缠万贯、良田百顷,完全可以把心思用在研究具体问题上。如果不标榜自己能写出传世之作,也承担不起创学业、传薪火的重任,所面临的困境无非是:按自己的意愿埋头读书、研究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还是顺应新时代科研“繁荣”的大潮、找关系搞课题、结“团队”制造学术巨著?读完《学者的人间情怀》,我受到陈先生观点的启发,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当然,就做学问而言,还有技术上的问题。在当今时代,从理论上说,做学问的条件很优越。无论是查找资料,还是占有资料,著述,出版,要多方便有多方便。信息和资料容易获得,不见得必然促进学术水平的提高,相反,优越的条件反倒不利于做学问,尤其不利于人文学者做学问。《学者的人间情怀》中有《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一文,说出了许多人文学者的忧虑。电子图书的大量涌现、各类数据库的迅速扩展,使得“占有大量资料”已经不再是耗力费时的工作。电子版的《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都有,更不用说《二十五史》的光盘版,《全唐诗》《全唐文》的光盘版,民国以来各类报纸杂志的电子版。现在做学问,根本用不着跑到大城市藏书最全的图书馆去查资料,更不需要坐在图书馆里慢慢抄录。眼下的挑战不是研究资料少,而是资料太多,太容易获取,用陈平原先生的话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多”。陈先生指出,“人文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处,在于其对学者个人的意志、慧心、悟性、情感以及想象力有较大的依赖”。“由于电脑网络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数码时代的人文学者,可能面临记忆力衰退、历史感淡漠、独立性减少等诸多陷阱”[2]。
其实,陈平原先生担心的事情早已变成现实。依赖电脑的储存功能,研究者自己只需要输入关键词查找,不需记忆;只需下载,不需动手抄录;只需剪贴挪移,不需涂涂改改,从根本上改变了学术研究的各个环节。殊不知,读书获得信息时,可以慢慢地翻、细细想,甚至把精彩的段落抄下来。到写作时,凭借记忆,把脑子里库存的东西“卸载”到纸上,再经过反反复复地修改推敲,形成文章。这一套笨办法,如同奶牛吃草、反刍、消化、吸收,再转化为奶水,是自然而缓慢的过程。使用电脑、拥有数据库后,写文章变成了搜索、浏览、下载、剪裁、粘贴、复制、打印的一条龙生产线。与混凝土搅拌器的工作程序差不多:这一头放进细沙、水泥、灰粉,加上一些水,搅动几圈,那一头倒出来的是拌好的灰浆。这些灰浆倒在不同的模具中,可以变成水泥板,也可以变成水泥柱,使用者各取所需。难怪学术成果的评价成问题,因为大家的操作程序一样,分不清谁的原创,谁的剽窃,甚至不能判断是否存在抄袭。都是同样的半手工活儿,几次搅拌之后,沙子不是原来的细沙,水泥不是原来的纯水泥,面目早已全非,眉目早已分不清楚了。
陈先生提到的“对多媒体的依赖导致教师记忆力减退”,我深有体会。以前备课时,翻阅不少资料,等到理出头绪、列出提纲时,一大半已存储到自己大脑里了,课堂上只是顺着讲义提纲,从自己的记忆库中“提取”就行了。如果学生有疑问,可以随时停下来解答,当场抽取记忆库中的相关信息。如今,制成多媒体课件毫不费力,把课程内容放进课件,等到上课时点击鼠标就可以放映了。由于制作课件时只在用眼,并没有用脑,一旦离开课件,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很熟悉的人名地名,大半天想不起来(与陈平原先生遇到的情况相似)。这种记忆力减退,不是器质性的病变,而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当你使用电脑时,很放心地把“记忆”的工作交给了电脑,觉得没必要记在自己的心里或脑子里。惰性使然,心里的“负担”马上减轻,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一样身心轻松。久而久之,曾经口若悬河的教师,变成目不斜视的电脑操作员。读完陈先生的文章后,觉得改变这种对电子手段的依赖,挽救自己的“功能退化”是非常迫切的事。
【注释】
[1]陈平原:《学者的人间情怀》,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9页。
[2]陈平原:《学者的人间情怀》,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77-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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