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与洪水神话
引言
在南开大学王以欣老师的课堂上,我获得知识的同时,真正明白了王以欣教授为什么对神话研究那么痴迷。这里是受《希腊的神话与宗教》课程的启发而写的关于洪水神话的文章,发表过,现在做了删改。
从现存的文献看,世界各民族几乎都有反映“大洪水”的神话。“诺亚方舟”的故事原版在西亚,主要讲逃避洪灾;印度洪水讲摩奴逃生;南欧的洪水只讲神的惩罚;东亚黄河流域的洪水神话以“治水”为主题;美洲的洪水只是神的游戏。西方学者研究神话的一些著作中,洪水神话的专门术语是“世界毁灭和末世神话”。在中国,芮逸夫、闻一多、袁轲等前辈学者对洪水神话早有深入的研究,他们从文学、民俗学角度着眼,对洪水神话作出各种阐释。
(一)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话
提到洪水神话,人们熟知的是《圣经·创世纪》中“诺亚方舟”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是两河流域洪水神话的翻版。两河流域的洪水故事,记载于著名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美国学者大卫·利明指出,《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巴比伦版本”的洪水故事,其蓝本是苏美尔早先的洪水神话。大概情节是:诸神决定用大洪水毁灭人类,赛苏德罗得到恩基神的启示,事先造了一只船,因此在洪水中得救,幸存的是他的全家和其他几个人,还有数只动物。[1]这大概是流传下来的世界上最早的洪水神话。到了《吉尔伽美什史诗》中,赛苏德罗变为乌特那匹什提,恩基神变成了伊耳神,然而洪水淹没人类的情节更为丰富生动。其中,有伊耳神和乌特那匹什提的对话,有伊耳神具体的安排和指示:造什么材料、什么规格的船,避水的方式和步骤都有具体交待。大洪水到来后,乌特那匹什提历尽凶险,方侥幸逃生。[2]希伯莱人的洪水故事,以巴比伦神话为基础,情节大体相似,但强调了洪水发生的原因,即由于人类的罪恶,导致了神对他们的惩罚。洪水灾难中,诺亚一家八口逃生,幸存的还有禽、畜等。希伯莱人的“诺亚方舟”故事几乎全被搬到《圣经》中。《圣经·创世纪》中诺亚逃避洪水的故事,与上帝造人的情节连接起来,成为众所周知的故事: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乐园,在人间传宗接代。但人类充满怨恨与恶念,相互仇杀争斗,上帝决心用洪水毁灭人类,但又让诺亚一家留存下来。人类毁灭之后,诺亚一家从事农耕,繁衍子孙。
古希腊的神话丰富多彩,且自成体系,其主体神话中并未讲洪水毁灭人类的故事,但罗马作家奥维德的《变形记》中讲述了希腊罗马共有的洪水神话。大概情节是:人世间充满了罪恶,人类做了许多坏事,宙斯(罗马神名为朱比特)到人间查看,发现事实比传闻更严重,于是回到奥林匹斯山与众神商议,决定毁灭可耻的人类种族,创造新的人种。第卡伦(一译丢卡利翁)得到神的启示,造一只船,与妻子皮拉乘船漂往帕尔那索斯山。陷于孤寂的第卡伦夫妻向忒弥斯女神哭诉祈祷,女神指点:“把你们母亲的骨骼扔到你们身后。”许久,皮拉和第卡伦悟出“大地便是母亲,母亲的骨骼便是石头”。于是二人遵照神意,往身后扔石头。第卡伦扔的石头变成了男人,皮拉扔的石头变成了女人。[3]而大卫·利明认为,希腊罗马洪水神话同样来源于巴比伦和希伯莱神话。
中国的洪水神话相当丰富,不仅保存于汉族史志和民俗资料中,而且散见于苗、瑶等少数民族的传说中。《孟子·滕文公下》记载,“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定所,上者为巢,下者为营窟。”《淮南子·天文篇》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至于鲧禹治水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据《山海经·海内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更远古的传说,则是伏羲女娲时代的大洪水。汉代应劭《风俗通义》记载,大洪水之后,女娲曾补天、立地,除杀毒虫猛兽,“积芦灰以止滔水”,安定生民。唐代司马贞为《史记》写的补记中亦有同样的说法。在中国的边疆或偏远的云贵山区、青藏高原的少数民族中,就有一半(一说为28个民族)流传有洪水神话,这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4]芮逸夫、闻一多都专门搜集过少数民族的洪水故事。芮逸夫将自己搜集的四个苗族洪水故事以及中外书籍中的洪水故事共20余则,进行过人名和情节分析并撰文发表。闻一多也对几十个洪水遗民故事进行了研究。[5]
印度神话中有名的是摩奴逃生的故事,大概情节是:摩奴打水洗手时,一条鱼跳到他手里,告诉他:“你养活我,我会救你。”并讲述洪水灾难即将来临,按照它的指点,摩奴才能得救。摩奴于是养着这条鱼,根据鱼的指导准备了一条船,不久洪水吞没了人类,摩奴一个人得救了。
美洲玛雅人的神话中,讲述的洪水神话很有趣:天神决定造人,但希望造出服从天神、敬爱天神的人,还要和“黎明”同时出现。天神先用泥造成人,但造出的人没感觉也站不直,于是又用木头造人,可是木头造出的人也不理想。天神决定消弭自己的错误,用洪水毁掉这些已经造成的人。然后,天神用谷穗碾成粉,用粉捏成人的躯干,浇注九种液汁,使其有力气和能量。天神先造了四个男人,又给他们每人造了一位漂亮的妻子。四男四女在山上等待黎明,不久黎明到了,太阳出来了。[6]在世界其他地区,如非洲、北冰洋沿岸、澳大利亚、大洋洲诸岛的土著及东南亚许多民族中,都流传着洪水毁灭的神话,只是具体情节有所不同而已。
通过对比,就可以发现:洪水神话中大部分讲洪水毁灭人类,也有一部分虽讲洪水,但未必讲毁灭人类。例如,印度除了摩奴神话还有另一种洪水故事,讲:“创世之时,什么也没有;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那烟波浩淼、无边无际的水……水生火。由于火的热力,水中冒出一个金黄色的蛋。这个蛋,在水里漂流了很久很久。最后从中诞生了万物的始祖——大梵天”[7]。古埃及的神话说,开辟天地之前的混沌状态是一个深渊,没有任何立足之地。这个深渊被认为是“原始之水”,它和它的化身都叫努特(Nut),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后来才从它的身上浮起了日神拉(Ra)。波里尼西亚的毛利人、马尔凯萨岛的土著、新西兰的土著及印第安人当中都流传着“世界最初是一片茫茫大水”的说法,认为大地是从水中诞生的。[8]
仅就洪水毁灭神话而言,归结起来,主要有以下特征:(1)各地洪水神话不管情节如何曲折,细节如何不同,它们的思维方式和结构模式具有共性,而且不外乎两个核心内容:一是人类的行为触怒了上天或某位超自然的神灵;二是洪水淹没世界,导致人类毁灭,但又未彻底灭绝,尚有遗民。(2)洪水神话多数产生于濒临大海或大河地区的民族中。如地中海东岸的希伯莱人,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北地中海的希腊、罗马人,中国境内十年九害的黄河流域,雨水充溢、河流密布的南方少数民族居住区等等。但也有例外,那些很少受到洪水侵袭的地区,也有洪水毁灭神话保留下来。(3)洪水神话中的毁灭总是与人类再造或再传的神话紧密联系在一起。洪水中幸存的遗民往往是人类的新始祖。
除了上述特征,与洪水神话相关的信息中,需要解答的疑问很多,例如,洪水神话是如何形成的?大洪水为什么与“人类再造”的主题相关?世界各地的洪水神话为什么具有相似性?
(二)“洪水神话”研究的趣味所在
首先,关于洪水神话形成的原因。有的学者认为它是原始初民幻想的产物(承认原始思维的发展和创造性);有的学者认为它是原始人对自身生存的关注,以及对自然灾害的描摹;有人认为它是人类经历了真实灾难之后的溯源、记忆和深思,即“洪水神话是某种自然现象的经验记录”。这些自然现象,最直接的可能是冰川融解而发大水,或别的水患。即洪水神话中描述的洪水并非虚幻和假想。
其次,大洪水之“结果”总是与创世或再生神话紧密联结。单纯讲洪水毁灭,不讲人类再生的神话似乎没有。洪水后遗民再造人类,也有这样几种类型:(1)《圣经》中讲的诺亚方舟故事里,洪水毁灭人类后留下的是诺亚一家子,由这一家人繁衍了人类。最早的苏美尔神话中,洪水后的遗民除了赛苏德罗一家,还有其他幸存者。(2)《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洪水幸存者乌特那匹什提,他一个人得到永生。印度洪水神话中,遗民只有摩奴一人。中国西南地区的纳西族和彝族神话中,也是洪水后只剩下一个男人,但这位男子与天仙女结合,于是繁衍了人类后代。(3)希腊罗马洪水故事中,第卡伦和皮拉本来就是夫妻,洪水后他们受神的启示,掷石头造人。玛雅洪水神话中,天神造了四对夫妻,他们承担起繁育后代的使命。(4)洪水后只剩兄妹俩,兄妹成婚,这是特殊的一种模式。中国流传最广的是伏羲、女娲兄妹成婚。既见于汉族史志资料,也见于苗、瑶等少数民族的传说之中。在闻一多《伏羲考》中统计的46例兄妹婚表中,兄妹名伏羲和女娲的就有15例。[9]至于取其他名字的兄妹遗民,如苗族还有央公、央婆;侗族有丈良、丈妹;哈尼族有佐罗、佐卑;拉祜族有扎笛、娜笛等等。在具体成婚和生育方式上,又有多种传说,如神灵暗示、或兄妹占卜(合烟、滚磨)、追逐成亲等等。不管具体情节多么复杂和离奇,主题不外乎表现人类再传或再造。
其三,“为什么世界各地都产生大体类似的洪水神话?”这一命题对神话学、历史学、人类学、宗教学、地质学的研究提出了共同的挑战。尽管有的学者认为,“初民中一种类似大灾的记忆,辗转口述”,逐渐发展为“一个世界性的大洪水”故事,但有的学者倾向于从古代地质变化、地球冰河形成等自然现象成灾的角度解释。若认为洪水神话是初民凭空想象的“纯粹神话”,这在个别民族中倒很正常,但世界性的杜撰和想象,似乎并无可能。用客观自然灾害解释,基本上能说得通。问题在于:有没有淹没整个地球的洪水发生?按地质学的研究,全球洪水不可能发生。那么,只能从世界各地的具体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出发,与当地民族的生活实际紧密联系,去探寻洪水神话“普遍”存在的“特殊”原因。世界各地因冰河融化、河流泛滥、地震、海啸、火山喷发等自然灾害,导致人类童年不同程度、不同时期的洪水灾难必然客观存在,洪水神话的产生,应有实际依据。从另一个角度看,各民族原始人所处的社会发展阶段相同,当然面临着共同的人类存亡的问题,以神话解释自然灾害,也符合原始人共同的思维方式。
西方学者有多种解释:19世纪末以来进化论派的人类学家曾认为由于全人类都属智人种,因此在心理上必有共同点。[10]西奥多·本费伊认为:“神话及传说的广泛传播首先总是发生在一些条件适当的地方。”“然而,他们在保持某一神话共同的原始特质的同时,还会补充或增添一些他们自己的东西,然后再扩散到整个世界。”[11]而西方另一些原始文化研究者则认为,一些特殊的神话都起源于古代巴比伦,它通过一种口头或书面的文化传统被其他地区的文化所接受。于是,许多人便花费工夫寻找巴比伦神话与其他地方神话的共同点。这种“一源传播论”显然不能说明问题。
中国学者中,谢选骏的见解有独到之处。他认为,洪水神话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甚至存在于那些很少受到洪水侵袭的地区。因此,洪水神话不只是对往古灾变的“回忆”,它与人类灭绝、再生联系在一起,显然有别的含义:洪水神话事实上解释了各民族的起源。但洪水神话更深的意义在于:“它描述的也许不仅仅是人的物质生活史而是精神生活史,暗示着一个大变革,即大洪水把人的原始生活一分为二。大洪水之前人们还生活在一个万物有灵的混沌世界里,神人可以自由往来,人和动物也都不分畛域……洪水神话中的大洪水,意味着对泛灵观念的一次‘清洗’。它通过‘淹没’切断了人与其他物类之间跨物种的超自然的心理联系。”[12]
研究洪水神话的世界性或情节的相似性,没办法建立在考证的基石之上,因为我们无法准确地把握哪些民族的洪水神话是远古时代形成的,哪些是文明时代形成的,哪些是原生的,哪些是“移植”的。神话有神话的神秘性和浪漫性,无法用考证史的办法考证神话。不能因为考古学家找到了特洛伊城和米诺斯王宫遗址,就期望所有神话都能在地球上找到实物实景。
(三)探究洪水神话所透露的信息
洪水神话讲述的是远古洪荒时代大地上最早的人类是如何产生的。于是后人往往断定,洪水神话从原始初民那里产生。不可否认,洪水神话有相当一些是原生形态的,但原生形态的神话并非原封未动地穿过历史遂道流传下来。我赞同王孝廉的论断,“作为人类精神童年的神话,不是永远超越一般的时空而保守它固定的形态,神话是随后来的宗教观念、社会意识、文化环境的改变以及与异民族的接触而有所流动变化的,神话流动变化的过程也正是人类文化告别童年而逐渐成长的历程”[13]。况且,有些洪水神话并非原生形态的。洪水神话的普遍存在,或各地洪水神话的相似性,透露给我们的应是很丰富的信息。从洪水神话反映出的信息中,应能探究出更深的内涵,也能发现对文学研究、宗教研究、艺术史研究、文明史研究、民族学研究有价值、有帮助的东西。
其一,洪水神话的世界性,涉及文化传播问题,或者说,绕不过文化传播问题。
学术界批评神话研究中的“传播论”、“移植论”和“模仿论”,但这种批评主要针对“一源传播论”,即世界性的神话来自于某一地区某一种神话。“一源传播”或“一源辐射”的论点是经不起推敲的。按常识,原始先民生活于极狭小的区域,一座小山一条小河就会成为屏障,他们的活动范围有限,跨地区甚至跨洲界的交往和文化传播几乎没有可能,谈论神话的传播无异于发挥幻想的猜测。从这个意义上说,洪水神话似乎不涉及文化传播问题。但是,抛开理论上的推导,从对各种洪水神话的类比中,可以发现两种特殊现象:第一,有些洪水神话是原生形态的,有些洪水神话显然是文明时代才“造”出来的;第二,有的民族祖先时候流传的洪水神话并没有传给后代,但另一些民族,最先未必有洪水神话,后来却有了关于自己祖先如何在洪水中逃生的传说。这就说明,“传播”并不限于横向传播或纵向传播。神话从一个地区同时向多个地区的传播可以从理论上否定;从先民开始直线往后代传播的可能也许会被事实推翻,但“交错”传播却是成立的,且有事实依据。苏美尔人最先有洪水毁灭神话,大约产生于远古时代,后来找不到苏美尔人的后代了,但洪水毁灭神话却在希伯莱人当中流传,《创世纪》的成文记录,已经较晚了。中国的洪水神话,纯粹有两套:一是在尧舜时代,治水英雄禹成了夏的建立者;二是在伏羲女娲创世造物的时期。黄河流域到处流传洪水神话,西南苗瑶民族讲洪水讲伏羲更神乎其神,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原生形态的,哪个是次生的。据专家考证,鲧禹治水神话大约记录于西周初年。[14]而女娲神话中最初没有洪水情节,洪水情节大约是唐代或唐代以后粘附上去的。[15]同时也不能排除,有些民族本无洪水神话,在追溯和解释本民族渊源时,吸收其他洪水神话的说法,也造出洪水的遗民兄妹再造人类的神话。
其二,洪水神话以“避难”题材为主,但也反映主动抗争精神。典型的是鲧禹治水。
谢选骏先生认为:“治水”的主题在整个汉族洪水神话中占有极大的分量,洪水之灾,是被“人化神祇”的意志力和行动力克服的。[16]汉族洪水神话的特点是,洪水灾难的原因不清楚;治水和救世的神话含义不甚清楚。但鲧禹治水的主题在于反映主动抗争精神,这一点毫无疑问。中国神话里,女娲既补天又治水(积芦灰以止滔水),但女娲治水的情节产生的较晚,且过于概念化。相比之下,鲧禹治水神话更富于现实色彩,也不失神话之光泽。鲧以“息壤”湮洪水,倘若撩开这层神奇的神话外衣,很容易发现,鲧实际上采取的是挖土造堤的办法,即使没有“不待帝命”被杀于羽郊的变故,他的治水终究会失败。[17]禹汲取了父亲失败的教训,改用疏浚的办法,所以取得成功。大禹治水,历尽艰辛,几过家门而不入,这些情节把禹塑造成了一个英雄的形象,在这些神话英雄身上,注入了崇高的人格力量,坚强的生命意志,能战胜灾难而无所畏惧的精神。
其三,洪水神话中的“天神惩戒”主题,渗透着宗教观念。
洪水神话中,虽讲述纯粹由自然灾害引起的大洪水,或不清楚原因的大洪水,但所占比例较小,有些自然洪水,也是“自然”以非人格化的力量惩罚人类。天神或上帝惩戒的类型,如苏美尔洪水神话中,“诸神”是惩戒的执行者;希伯莱洪水神话及后来搬进《圣经》的洪水神话中,“上帝”是执行者;希腊罗马洪水神话中的“宙斯”(朱比特)、中国汉族神话中的“帝”、玛雅神话中的“天神”也是同类的执行者。天神或上帝惩罚人类的起因,主要是人类有了罪恶、惹天神或上帝动怒。
在洪水神话中,把洪水之因归于天神(或上帝)惩戒,是把阶级社会的道德观、宗教观附加于神话之上。即便那些原生形态的洪水神话中,无论自然对人的惩罚,还是天神之间争斗降祸于人间,都能反映出原始宗教的影子。“从文化功能的角度来看,民间信仰有两个特征:一是鲜明的实用性,崇拜与祭奉都是为了在可见的时空内得到有效的回报;二是信仰行为背后始终有一个心理支撑,即对大自然的敬畏和依赖。”[18]所以神话观念和宗教意识无法剥离。
其四,洪水“毁灭人类”是悲剧性的,但“人类再造”才是真正的命题。
几乎所有的洪水毁灭神话,在洪水之后都有遗民,也就是说,洪水神话中的洪水是“序幕”,人类的“出场”(再造)才是主题。这一点已为大多数学者认可。
中国学者的神话研究基本上都把洪水神话归到创世神话中,这是抓住了真正的主题。西方学者的研究归于“世界毁灭和末世神话”类型中,当然也有把洪水神话归到创世、再生神话中的。
其五,从对洪水神话的分析中引发的各种有待解决的疑问。
有些研究原始文化和文明起源的著作,讲大河文明起源从洪水神话讲起。有的书籍中还能找到把洪水神话与大河文明渊源联系起来的文字。但洪水神话与大河文明源头问题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不可否认,农耕文明的初期,“治水防洪”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关,农业民族要生存,首先要和洪涝灾害斗争,“治水”是现实,洪水神话中的“治水”情节也许真是对客观事实的描摹。但神话中“治水”的情节一般产生较晚。有趣的是,像孕育文明的尼罗河,河水泛滥带来的是福祉,并非灾祸,这些与洪水“避难”内容并不相关,不知该如何解释?
有的学者认为,洪水神话中的兄妹婚配,反映的是人类婚姻形态史上标志进步的相应阶段的特征。不知这是推测,还是有某些充分的依据?如果说,“神话是各种独立的意识形态(宗教、哲学、艺术、历史等)的源头”这一判断是恰当的,那么,从神话中寻找上古文化的传承,似乎已能说明问题,与江河、洪水的真正存在与否有多大关系?因为神话毕竟不是可靠的史料。从对洪水神话的分析中引发的这些疑问还有待进一步寻求答案。
【注释】
[1]大卫·利明:《神话的世界》,牛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44页。
[2]同上,第47页。
[3]斯威布:《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3-26页。
[4]毛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65页。
[5]杨利慧:《女娲的神话与信仰》,中国社科出版社1997年版,第7-9页。
[6]大卫·利明:《神话的世界》,第62页。
[7]黄志坤编译:《古印度神话》,湖南少儿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
[8]刘文英:《漫长的历史源头:原始思维与原始文化新探》,中国社科出版社1996年版,第644页。
[9]《伏羲考》,《闻一多全集》,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3页。
[10]朱狄:《原始文化研究》,北京三联书店出版1998年版,第767页。
[11]同上,第767页。
[12]谢选骏:《中国神话》,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85页。
[13]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世界》,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第35页。
[14]谢选骏:《中国神话》,第99页。
[15]杨利慧:《女娲的神话与信仰》,第13页。
[16]谢选骏:《中国神话》,第95页。
[17]罗小东:《神话思维与神话解读》,刊于《中国文化研究》1998年第4期,26-82页。
[18]王健:《洪水·神话·宗教》,刊于《世界宗教文化》1998年第3期,第30-32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