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与文艺
沅 君[1]
一觉睡醒已八点多了。礼拜堂的琴声及歌声均自远处隐隐传来。但是我的懒洋洋的肢体及鹿儿般突突跳的心却告诉我,病人是可讨人原谅的;在被筒中展转的滋味比什么都好。在这个当儿,蓦地想起李清照的“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深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觉得此数语几乎是为我写照,遂用了感叹的口吻连念道:“别是闲滋味”,“别是闲滋味”。
继又念在中国旧文艺中描写闲情(非陶渊明《闲情赋》之闲情)的作品,决不只李清照一人,如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摩诘的“乘兴来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诸妙语,无不自闲中得来。若果同在京某教授统计感叹符号似的将历来描写闲情的文艺作一统计,我想此类文艺在文艺之国中定占不小的领域。
在这一点,我并不承认:这是中国古来诗人的消极与怠情的表现。因为我承认诗人的心宛如一池水,有风时固然波澜沦涟,产生一种极兴奋的作品;无风时自澄澈明净,产生一种悠然自得微妙闲静的作品。前者如猛士如侠客;后者如幽人如静姝。不过人之气质有刚柔缓急之不同,所以有偏于前者,有偏于后者,有兼而有之者。
再进一步说,我更主张闲暇与孤寂是作成文艺的重要元素。我承认固然有许多文艺是生活困顿、情感极兴奋时的产物,然而我始终主张文艺是精神剩余的作品。若果终日为名利为面包忙得马不停蹄,很难作出好文艺。因为无论是写景或写情的文字,当我们创作时,必有精密的观察与体会,而此观察与体会决不是在心为形役的生活中所能做到的。再说玄秘点,文艺的创作全凭兴会,而此兴会又是少纵即逝。所以百务倥偬的人,别说兴会对于他望望然而去之,即偶尔光顾,他也无暇接待此嘉客。
就我个人的经验说,去年在家闲居的时候,半年中居然作了六十首诗词。今年因为忙着作“人之患”,三个月来半首诗都未作。固然我那些东西不配称为文艺,然最少总可作前说的佐证。
一九二五·三·二一,于金陵
载《语丝》第23期(1925年4月20日出版)
【注释】
[1]即冯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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