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与伶俐
夏葵如
去年在我们的课本《现代文汇》上读到诺理斯女士(Kathleen Norris)的《一位短篇小说的天才作家》(A genius of the short story),开首有一段论天才与伶俐之分,当时觉得很好,到现在回忆起来,更觉得好了。他说:
……像别人一样,我有我自己的私有的天才的定义。一个只配叫作伶俐的,他能把他的作品适应市场;别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他所得的酬报也就在这或大或小的程度以内。然而真天才,他只能给你一件东西,那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他不能给多但也决不会给少。他贡献它出来,有时候,在许多时日以后世人才接受它;这其间,天才挨饿。如汤姆生(Franeis Thompson)葛辛(Gissing)、与爱伦坡(Allan Poe)。挨饿的伶俐者可怜而且寻常,然而挨饿的天才却是伟大。
鲁迅先生说:我们想有天才,必须先有能养成天才的群众,中国现在还没有群众,哪里会有天才?的确,因为没有天才,所以有些人感觉得寂寞,在那里大声疾呼地要天才。虽然鲁迅先生能退一步说,然而他心中的寂寞,比我们更深;他希望天才出现,比我们更热。我敢这样想,而且敢这样说。不过没有天才,固然使我们感觉得寂寞;然而伶俐的太多了,也使我们失望。
我从前只听见人说,中国的许多作家,都是为生活所逼,因为心里想到“三块钱一千字”,于是手里才拿笔;所以许多作品,都是面包压出来的。我当时很抱杞忧,忧他们把天才糟踏了。后来读陀思妥也夫斯奇(Dostoievsky)的传,才知道这位老先生也是一世潦倒,生活艰难,他创作也大部分是为了“卢布”,然而他终不失为一位大作家。因此我就想:一个人只要真实地说自己的话,就是为面包所逼,也不见得就不能作成好作品。再进一步说,他还有成为大作家的可能,如果他真有天才。于是我又将担起的心放下了。然而到现在我见世故一天比一天广,我所知道的事情也就比从前多了。我知道:中国不但有为面包而创作的作者,而且有改作的文学家,合作的文学家,抄书的文学家。上面已经说过,一个人只要真实地说自己的话,他的作品都有好的可能;为面包所逼而创作,他还可以说自己的话;所以我们对于他还有希望,还有同情。至于此外的三流文学家,实在不敢领教了!
哪怕你聪明到十二万分,无论如何,你总想不出天下有这样的怪事。一位崭新的而且自命为有数的天才,口口声声地要在新文坛上做个急先锋,杀开一条血路。所以对于他所不满意的作品,——或者在他眼睛里简直儿不是作品也未可知,不惜其钜资,放手枪,抛炸弹,想一扫而空之。然而手枪刚打过,马上就关房门写黑幕小说,骗取稿费。因为字要多才能多赚钱,而一个人又写不及,所以就妙想天开的与人开合作公司了。真的文学的作品,是真的情感的迸出,这话谁都知道。今天因为什么社要诗,就来做一首诗;明天为什么会要小说,又来作一篇小说;这样应酬的文章,本来就难得作好,除非他真是天才。因为不能作,而又拿起别人的东西来改头换面的抄,是下之又下矣!然而这种情形,偏层见叠出于我国的文坛上;我们稍留点儿心,马上就可以数出一打半打来,还有什么话说!不得已,只有佩服他们的伶俐罢了。
我们固然因为缺乏天才而感到寂寞,然而伶俐的太多了也使我们失望!
十四年二月六日
载第16期(1925年3月2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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