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油油的麦田
山里人世世代代吃的是棒子、小米,只有有钱人才能吃上白面大米。蒲洼地区,现在还有一个风俗,招待新姑爷才吃用白面炸的油形。因为蒲洼种不了小麦,所以,大山里,世世代代,吃白面就是庄稼人的奢侈。种麦子需要水,马安虽然有一条世世代代流淌的小河,但河在东西两台下面的河沟中,地在河的两坡上,世世代代都没有办法把水引上山,虽然都知道白面好吃,但始终没有种麦子的奢望。
一
随着新中国农田水利建设的发展,随着引水渠和一座座扬水站的建设,马安村里小河的水,一步一步从河沟爬上了山。1958年,修通了从马安到十渡东套的引水渠,水渠下面的地,都可以自流浇灌了。1965年村里又修了东西两条水渠,把水位又提高了五米多。重要的是村里一个个扬水站的动力,从柴油机发展到大功率电机,扬水泵的扬长高度在不断提高。马安村从1963年试种冬小麦开始,一直到实行包产到户,村里种小麦的面积在不断扩大。
由于一家一户无法维护村里的水利设施,今天,大面积地种小麦,在马安村,已经成为了历史。种小麦,虽然已经成为马安村的历史,但马安村人,毕竟有过一段自己种小麦吃白面的历史。
马安的山沟里,自古没有人种过小麦。1963年以前,马安人有过到山外给别人拔麦子挣白面的经历,没有过自己种小麦的经历。1963年,村里在大块的地里试种小麦,马安村才开始了种小麦的历史。父亲是大队的副大队长,具体分管试种工作。不少老人,觉得是胡闹。但是,那一年,大块的小麦长得非常好,村里人服气了,高兴了,种小麦的兴趣和劲头全起来了。
有句农谚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一过白露节,生产队就进入了紧张的三秋准备,特别是小麦播种,就成为重中之重。每当进入秋分时节,生产队就要全力秋播小麦。村边的麦地,远处的麦地,小的地块三几分,大的地块几亩,每块地都要砍棒子,或者刨白薯等,棒子地还要把棒子禾茬刨掉,把地上的杂草拔干净,要及时腾出地块,再背粪,翻耕,打畦,播种,都要在有限的时间内,一块一块地抢种,一环紧扣一环,有条不紊地进行。生产队不仅要种小麦,还要兼顾其他一项项活茬。
山村的地,大块少,小块多,都是依山就势开垦而出。村里有许多地块,是连小推车都进不了的,所有的猪粪、骡马粪,都是用背篓背,用摘筐挑。那时,家家都有几个背粪的背篓。骡马粪轻一些,有的猪粪垫的土多,一背篓就有百十斤。背起背篓,倒出背篓中的粪,是要技术的。一个人从地上背起背篓是不行的,因为一猫腰,背篓里的粪就会倒出来,就会倒进人的脖子里和头上,所以,只要背粪距离近的时侯,都要找一两个强壮劳力给大家往起粪篓。手脚麻利的,面对背篓,双手交叉抻住背篓袢,借着 粪篓人的劲头,顺手向上一提,顺势一转身,一只胳膊从头上绕过,背向背篓,两只胳膊就伸进了背篓袢中。到了地里,一只胳膊褪出背篓袢,并用手托住背篓底,顺劲往上一提,顺势一侧身,背篓就倒扣在地上,背篓不会倒,提起背篓袢,倒出背篓里的粪。这一趟就完成了。为了赶活茬,生产队经常搞晚战,甚至是搞夜战背粪。
种小麦,季节性很强。为了抢时间,上足底肥的地块,立即用牛深耕,有时拖拉机要一起深耕。深耕是粮食丰产的重要措施。深耕可以改善土壤孔隙度,加厚活土层,便于施肥,提高土壤蓄水保墒能力,增加土壤团粒结构,促进小麦生长发育。深耕的地块要立即组织人力打畦平整。山村的地块,不像平原的地块,都是平地。山村的地,大部分地块都不平。只有把畦打平,才能保证浇水时浇得均匀,浇得透。只有保证浇水质量,才能保证小麦产量,所以,生产队对打畦是非常认真的,也非常费工夫。随着农业耕作技术的发展,小麦的畦也在不断变化,从三尺畦到四尺畦,又到六尺畦,但也不是绝对的,有些坡度大一些的地块,始终是打三尺畦。
农谚说得好:麦收三件宝,头多穗大籽粒饱。小麦的高产,头多是第一关。为了保证小麦高产,就要探索合理密植。各级农业科技部门,总在为生产队提供新的优良品种。不同的小麦品种,对播种量有不同的要求,所以,生产队播种小麦的方法也在不断变化。用双脚耧耩,用单脚耧耩,速度快,但小麦的每亩株数达不到要求。用牲口拉的小犁杖犁沟,人工手撒小麦种和磷肥,牲口不够用。后来,则主要是用板镐劈沟,人工手撒种子,人工撒磷肥,后又掺上尿素,以保证小麦充足的底肥。
中国人讲,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为了提高粮食产量,上至各级领导和农业科技部门,下至公社生产队,总是千方百计保证小麦的茁壮成长。
二
老百姓曾有句口头禅:粪大水勤,不用问人。毛泽东提出农作物增产的八字宪法,即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成为生产队粮食生产的基本指导,对农民改变传统的耕作习惯,发挥了很重要的推动作用。村里人在不断提高小麦产量指标的过程中,不断加深了对农业八字宪法的理解。小麦种上了,水和管就变得尤为重要。
小麦的一生,要经过出苗、分蘖、返青、起身、拔节、抽穗、扬花、灌浆、成熟等过程,至少要保证浇足四茬水,即冻水、返青水、起身拔节水、灌浆水。从施返青肥、浇返青水、起身拔节水,直到麦子上场,麦田的管理总是一环接一环。
早先,生产队的返青肥都是农家肥,后来的返青肥就都是汽肥,也就是碳酸氢氨肥。返青肥施农家肥,没有几年,方法比较简单,就是把农家肥均匀地撒在麦垄中,然后,就可以浇返青水。返青肥换成汽肥以后,就要复杂一些了。为了保证麦苗分蘖,让麦苗壮实,公社提出,要先用筢子清麦垄,以增加地温等。然后,要用板镐劈沟,撒上汽肥,再把土沟埋好,就可浇返青水了。
大块在东台的村南头,东台的第二条水渠修成后,大块的麦地,也能自流灌溉了。
那年开春,我和刘德新太爷,在大月亮地里浇麦地。大块的地很平,麦畦从北地头一直到南地头。正是浇返青水的季节,村里的各处扬水泵都开动起来,流到大块的水很小,我们打开北地头的畦口,水慢慢地在麦垄中流着,浇一畦麦地,需要很长时间,水又小,就到地边等着。初春的夜里,还残留着凉意。麦地的南头,是很大的骡马粪堆。大堆的骡马粪堆在一起,很容易发酵,热量很大。粪堆上面的骡马粪,被风吹干了。那时,村里的孩子,没有左一件、右一件的衣服,就是一身棉衣棉裤。怎么舒服,就怎么来。我们就躺在骡马粪堆上。热乎乎的粪堆,躺着很舒服。
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大块,是马安老刘家的老坟地,深更半夜在坟地里呆着,总觉得瘆得慌。我紧挨着老人躺了下来。我们便不着边际地聊了起来。我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老人很愿意跟我聊,因为我和刘德新太爷有一段缘分。1966年年末,农村的文化大革命也起来了,因为刘德新成分高,成了批斗对象。一天,村里的红卫兵到刘德新家造反,又喊口号,又批判,也有人有一些粗暴的行为。刘德新太爷很害怕。我始终在院子里看着。红卫兵走了,刘德新还站在院子里。我走上前去,对他说:“老太爷,别害怕,没事的。”我那年不过一个12岁的孩子,但从那以后,刘德新太爷对我总是很客气。
躺在热乎乎的粪堆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刘德新太爷给我讲了村里几个人当八路军的故事,他告诉我:“长大了,干什么都得有文化,刘德乡你太爷,能到承德当干部,就是有文化。”什么叫有文化,那时,还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觉得有文化,就是上学读书呗。
夜晚浇麦是很有意思的事。
那年,小麦灌浆时,我和殿刚、殿营、永合几个人还是在大块浇麦子。大块,本来是村里的坟地,让人听着就脑皮子发麻。山村初夏的夜晚,四周是黑黢黢的高山,地里到处是高大的柿子树、核桃树、杨树。黑蒙蒙、阴森森的地里,微风吹过,杨树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更增加了夜晚的恐惧。我们几个都在方子地的柿子树下,忽然间,方子地北边的大埝下,闪出一团绿色的光亮,很亮很亮。我一惊,对他们喊:“你们看!”几个人同时把目光转过去,盯着那亮光。
几个人猜测,是什么光,但都说不准。我说,还是去看看去吧。几个人不知是不敢去,还是不愿去,没动。我拿起手电,提着铁锹,沿着麦埂,向亮光走去,要探个究竟。
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总是有些胆怯,便一边走,一遍呐喊,还用手电往那里照。任凭我们怎样喊,怎样照,那团光亮就是不动。我们一直往大埝根走去,心里琢磨,一定是一个很大的野兽之类的东西。一直走到大埝根,奇怪,大埝下什么也没有。再仔细一找,是大埝的石头缝中,一条比蚕大,有手指头大小的白虫子,白虫子的尾部,发出明亮的荧光。他们几个没有跟上来,我告诉他们,是一条虫子。他们没有再上来。几个人又接着浇地。
后来跟队里的人一说,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你们怎么不把那虫子逮住啊,那很可能是宝贝。要不,就是那个地方有宝贝。后来,还真有几个孩子跑那儿去了。
三
麦收时节,称为“三夏”:夏收、夏种、夏管,没有轻身活。常言说,麦熟一晌。老天爷一变脸,一年的辛苦白干,所以,人们把夏收叫“虎口夺粮”。小麦要收割,麦子要打场,麦茬子要刨,麦茬玉米要耪,要追肥浇水敦苗,大田的作物要管。生产队没有闲人。
在国外卡中国人的脖子,国内要备战备荒的年月,每一粒粮食都非常珍贵。麦子一熟,割不下来,一场风雨,就是损失,所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没有收割机等农用机械,每到麦收时节,能下地劳动的人,都要动员到麦收第一线。1975年麦秋时节,我们师训班的同学到坨头村参加麦收劳动,怕下雨,为了抢收小麦,有几次是与社员一起夜战割麦子。马安村的麦田少,每一个麦穗都异常珍惜,怕夜里割麦子糟蹋粮食。
在生产队割麦子,累,但是也不累。生产队有分工,让干啥就干啥,不用干着这活,还要着急那活。俗话讲,人多得干活。人在群体中,都有不甘落后的精神。生产队割麦子,是比着干。几十号人,一人一畦,一块地就占满了。生产队的几个干活的好手,在前面一带,后面的人,就都比着干了。整个麦田,一片麦镰的刷刷声,还没有转过身来,一畦麦子割到地头了,转眼间,一块麦地割完了。不知不觉,半天过去了,没有累的感觉。
包产到户以后,虽然是给自己家割麦子,感觉却完全不同了,一个人要割麦子,打麦子,刨麦茬,感觉就又急又累。割麦子时,割了一畦还有一畦,割了一畦还有一畦,总感觉没有头。割完麦子,要往场里背,还要提前在场里抢个地方,不然没有地方放麦子。放好麦子,得占拨排队用脱粒机脱粒,用扬长机扬麦粒。用脱粒机脱粒,至少要五个人,还要请人帮忙。包产到户头一两年,还好请人,单干了几年后,请人帮忙都难了,甚至出钱都不好请人。还好,由于包产到户以后,水渠没有人管了,扬水站的设备也没法用了,种小麦也长不了了,想种小麦,也没地方种了。
生产队干活,说是不累,可总是连轴干,铁人也受不了。为了抢粮,常常是白天割麦子,耪地,背粪抓青追肥,夜晚麦场脱粒。白天干活,中间都要休息一会儿,不少社员,领头的一说歇息,躺在地上就睡着了。晚上,脱粒机一启动,尘土飞扬,脱粒的人一会儿就是一身土。只有脱粒机上的装填手,不敢松懈怠慢打瞌睡。挑滑秸的人,经常挑着挑着滑秸就睡着了。有时脱粒机被麦秸塞住,需要清理,有的人一屁股坐下就睡着了,干活的人得互相照看着,不留神,就会把哪一位埋在滑秸垛里。
四
人的创造力是随时随地可以开发的。看着长长的麦杆,村里不知是谁起的头,兴起了麦杆手工编织活动。一开始是极少数人,很快就是男女老少齐动员,大街小巷,炕头地头编麦辫。麦秋时,掐一些麦杆存放起来。麦秋一过,累劲过去了,就编起了麦辫。先是编麦辫,用麦辫缝草帽。人的聪明是有区别的,人的编织能力也是有区别的。有的麦辫,编得细腻、匀称、精美,缝制的草帽,也就细腻,精美。有的麦辫,编得粗糙不齐,缝制的草帽,粗粗拉拉。生产队干活,生产队、生产大队开会,就成了草帽大比拼。人人都戴上了自己的手艺,戴上了自己的才艺。
庄稼人有庄稼人的乐呵。人是琢磨什么会什么,琢磨什么有什么。人往往会举一反三。有了麦杆编织的草帽,就一定会有麦杆编织的新物品。能用麦辫编草帽,就能用麦辫编新物品。很快,大街上,就有了麦辫缝制的书包,上工时,挎在肩上,装一些针线活,也很时髦。接着,村里人就用麦杆编出了麦杆扇子。一到盛夏,村里人晚上都到河边或街上乘凉,拿一把自己编织的麦杆扇子,扇风驱蚊,别有一番情趣。
现在,再回老家,没有了麦田,没有了麦浪,没有了脱粒机在山村的轰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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