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红与白
中国人习惯用“红白喜事”来概括各家的婚丧大事,因而赋予了这两种颜色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在农村,这种意义被遵循成为传统,进而达到了意识上的恐怖,似乎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那被我们称作“老家”的地方才会与我们现代而功利的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它永远承载着不可磨灭的记忆,伫立在隔膜的另一边,被我们当作昨天而铭记着、忘却着……
说是老家,其实它不是我的老家,而是我母亲的老家。只是因为大人们谈起那里时总是说“老家”如何如何,我也就不再承认户口本上的“籍贯”了,转而认为母亲的老家才是我的老家。
母亲姓王,她老家就在顺义那块儿发生过地道战的地方。地道战遗址被开发成了景点儿,但她的老家离那儿还是有距离的,所以那儿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村。我特小特小的时候去五姑姥姥的果园里摘过一次桃子。
记忆中五姑姥姥家的东边第三户是大姑姥姥家,往南数三排是二姑姥姥,再往南数是好些姨和舅……反正那一片房子住着的基本上全是姓王的人家。
那片砖瓦房当间儿有一个大戏台。有钱户里娶新是要唱唱的。我没赶上过那种,只赶上过大年初五县班子下乡时唱的《铡美案》,一个人叫了声“驸马爷——”我就被某个姑爷爷辈儿的扯着认亲去了。
母亲说这儿姓王的都沾着亲。不过传到今儿个也都不太认得了,要倒腾得去山里,山里有王家的祖坟。母亲说她的爷爷奶奶就“睡”在那里。
我自打上了初中就没再去过老家,我是怎么也没想过的,只是今年我竟然去了两次。更让我没有想过的,这两次老家之行是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目的,第一次我胸佩红花喜气洋洋,第二次却是披麻戴孝白衣素服。
红 篇
穿红衣去的那次是去参加一个表舅的婚礼。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一大早我被拉入接亲的队伍,直奔新娘和她的亲戚临时租住的小院子。
新娘是山西的,亲戚们特地从山西赶来,给她在这儿弄一个假娘家。新娘子要待在娘家直到接亲的人来,还得她叔叔把她抱上婚车,才能离开。
为什么是叔叔呢?这我就不清楚了。一开始想着挺别扭的,后来也就释然了。毕竟“习俗”这东西信上了就有种一家人的感觉。
接亲的人一般都要找能忽悠的,因为把新娘子接走时照例儿娘家人是要闹一闹哭一哭的。年纪小的男孩子还要趴在嫁妆上死不下来。我一开始特有气,不让把新娘子接走你们当初干吗来着?和我一起被委派去接亲的母亲笑着说:“你一出生我就知道你以后一定得嫁到别人家去,但有一天你真的走了,恐怕我也要闹一闹哭一哭的。”我“嗯”了一声。但我发现除了新娘的母亲外,其他人闹归闹,却不是不舍得她走,哭嚷的喉咙夹杂着揶揄的笑。你说:“闺女大了该嫁了!”他们不理,照旧哼哼唧唧。你说:“新郎要到洞房里等啦!”他们才满足的把门让开。这样的话有经验的人教了我几句,起先里起作用,后来人不依了,我只好编几句意思差不多的话,起哄的人起的全是接亲的哄,他们多听几句热闹话就满足了。最难搞的还是那些孩子,灵活而执着,像口香糖一样粘在嫁妆上,无论说啥都不肯下来。我又哄又斥软硬兼施,可这些孩子啥也不懂,我的措辞艺术和语言加工全成了狗屁。气得我险些忍不住左右开弓大开杀戒。一直乐呵呵的和别人一块儿看我对牛弹琴的母亲这时出来拦住我的暴走,从兜里抓出一把糖给了那些“口香糖”。“口香糖”顿时就变作荷叶上的水珠,咕噜噜就从嫁妆上滚了下来,母亲忙把嫁妆抱上车,我恶狠狠地冲他们挥了挥拳头,小水珠们就噼里啪啦地跑远了。
新娘是婚礼上最幸福的人。她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芒,美丽的婚纱让她看起来高人一等。她是多么喜欢这种辉煌的感觉!
新娘没有红盖头,所以顺着她的目光,通过刚刚漆过两天的大铁院门,正好能看见门外有一块小小的菜畦。她目光的短暂黯然是因为想起,脱下这身礼裙她就将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了吗?
听说这位新娘的娘家要了许许多多的彩礼,多到我的母亲听说后皱了皱眉,说:“他们怎么跟卖女儿似的?”我想这大概和新娘子还有个弟弟有关吧。好像农村都是这样的,嫁闺女时得来的彩礼是要转手给儿子娶媳妇用的。
祥林嫂一样的女人现在还是有的呀。
白 篇
我的母亲有一个小她四岁的弟弟。姥爷是警察,经常因为加班不在家,姥姥每天下班也很晚。用母亲的话说,自打她六岁能踩着凳子烧饭,姥姥姥爷不在家时她和舅舅就开始相依为命了。
在母亲眼里舅舅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像搞好家族内部人际关系过年时走访亲友这类事,她是不放心他做的。而在我的眼中,舅舅也是个孩子。无论干什么,我俩都是一条心。小时候姥姥嫌我后脑勺是个“偏瓜”,晚上要我枕着鞋垫睡觉,你想那么硬邦邦的东西怎么会舒服,我又是哭又是嚷,舅舅过来一把把鞋垫抢过来就扔到了一边。长大后第一次去酒吧也是他瞒着我爸妈带我去的,他一边喝还一边逞强地说:“我调的比他好呢。”
从那天上完晚自习回家后没看见爸妈,直到凌晨接到母亲要我请假的电话,再到泪流满面地催促出租车司机再开快一点的时候,我一直都不相信一直身强体壮的舅舅会突然因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而死亡。这一切都应该是个误会,比如妈妈可能看错了床位,或者被白布盖住的只是一个长得和舅舅有点像的人。
一个等着我给他过生日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38年前的5月12日舅舅出生,去年由于一场地震,舅舅把生日改在5月20日过。今年我一直在等5月20日。结果等来了那一天,结果他却在那一天晚上躺进了太平间。
一句没说出口的“生日快乐”竟然要隔着黄泉说了。在舅舅的灵堂里,母亲红肿着双眼让我给舅舅磕头,我跪下把头磕得梆梆响,我觉得只有这响声才能盖过母亲眼泪砸下来的声音。母亲又说:“跟舅舅说说话吧。”我就抬起头看着黑色镜框里的舅舅,大声喊:“舅舅生日快乐!外甥女给您磕头呢!”喊完接着磕,母亲抓住我,抽噎着塞给我一把纸钱,说:“别磕了……舅舅该心疼了……给舅舅烧点纸钱吧……”
一个火盆蹲在面前,里面躺着的全是黑色的灰。我用香烛点燃了纸钱,火苗一下窜了上来,手顿时被包在灼焰里,母亲抢过去丢在火盆里。我呆呆地垂下头看,手被熏黑了,汗毛被烧光了一片。
那一夜给舅舅守灵。灵堂里有三炷香,守灵人需要做的是不能让香灭掉,是让香火继续传承的意思。在不断跳跃的火光里,我的眼睛呆滞了一夜,一整夜。
第二天凌晨去火葬场,我们等候灵车从医院驶来。催促的电话里传来“还在解冻”这样的话,我顿时觉得看清了生死的太平间老大爷早已把冰袋里的死人和冻鸡翅归为了一类,区别只在于后者解冻后是用来吃、前者是烧来埋罢了。
人在心情沉痛时往往觉着时间无比漫长,过了犹如一个世纪般长久,挂着黄黑挽带的灵车才缓缓驶来。人群顿时像潮水一般哭喊着涌进会场。是我簇拥着人群还是人群簇拥着我这时已不重要了。
瞻仰遗体时,舅舅穿着生前只在结婚时穿过一次的西服,静静地躺在玻璃做成的棺材里。他的身体好像缩小了,脸惨白惨白,我终于理解了书中说的“死人白”是什么一种颜色。他的嘴是青紫的,发黑,没有弹性,也不干裂,就像蜡捏出的一般。他以一种生时绝不会有的平静的姿态躺在我眼前,我开始觉得这个人很陌生,尽管五官(经过遗体整容后)还是熟悉的。他的眼睛闭着,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球就在那层薄薄的眼皮后面,瞳孔散着,白眼球发灰,也在疑惑自己为何会仓促离世。
悲怆的音乐响起,我记起父亲的话:“照顾你妈。”他是不能跟我们站在一起的,因为他和棺材里的人没有直接的血缘联系。母亲一向圆圆的脸扭曲成了多边形,她烫卷的头发这时根根竖起。她号叫着向玻璃棺冲去,被两个男人拉住,那种撕心裂肺的挣扎完全像是一头受困的母狮,我真担心她是不是疯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挣扎起来力量会这么大,那两个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的心嗵嗵地跳着,害怕得要死,眼看着她就要冲出去,我手足无措,好像更大的悲剧就要发生在眼前,下意识赶紧攥住了她的手大喊:“妈!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您还有我呢!”
她骤然停止了一切动作。不!是骤然停止了挣扎,却转而开始用她刚才用来挣扎的所有的力气来抓我的手!疼!我差一点叫出声来,但理智咬住了后槽牙。我尽可能地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还好还好,还没有崩溃,一切还没有完。她逐渐冷静了下来,手上的痛感逐渐消失了。我觉着她想说:“刚才好像要一起随他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我扶着她径直走到外面空旷的院子里。她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我小声对呆滞的她说:“我得看看舅妈和妹妹去。”她才放开。
妹妹很小,她抱着她爸爸的遗像被这个人搂一下被那个人摸一下脑袋,自己却不见得有多悲伤。舅妈哭得瘫在椅子上动不了了。刚才哭天喊地的喧嚷已经消退了,空气中流动着不可说的静谧,平静中酝酿着不知将会是什么的风波。
就在这时,工作人员出来问:“D炉的家属?D炉的家属在吗?”
D炉里的,就是我的舅舅。
我看了舅妈一眼,舅妈介乎傻了和完全傻了的状态之间。我又看了一眼妹妹,妹妹才那么小。再环视一周,还在这间压抑的休息室里面的人似乎个个与舅舅相熟,但响应“D炉的家属”似乎谁也不够资格。
工作人员不耐烦了,问:“谁是D炉的家属啊?再有十分钟就出炉了,怎么都没人来领牌位!?”
我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说:“我就是。”
那人目光中的惊奇是显而易见的。我也心里打鼓,我是不是年龄不够?我是不是和舅舅血缘关系不够密切?是不是老家有规矩必须要是男人才能承担此重任?我是不是因为不是“王”姓的继承人而没有资格护送舅舅的骨灰入祖坟?舅舅会不会不愿意让我领他的牌位?……但一想我16岁了我都能担负刑事责任了,我不姓王但我深深爱着我的舅舅,这就够了吧?
他扫视了一遍休息厅里的人,才让我在一张表上签了名。恍惚间弯下腰去捡笔,结果掌心被烫出一个泡。那我也舍不得放掉。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回摸到自己舅舅骨头的机会啊!
骨头被放进骨灰盒里,我注意到那个人把头盖骨保留了完整的形态,放在骨灰的最上面,然后盒子被封好放到了我颤抖的手臂上。
身后的人叮嘱:“无论如何不能倒手,不能摔了,不能离开你的身体……”
这一次出殡我这一辈儿的有四个人。妹妹抱着她爸爸的遗像,我抱着骨灰盒和牌位。妹妹的姑表兄持着纸幡——那是个用白纸糊成的像华盖一样的东西,高约两米,垂着很多很长很细的纸条,风轻轻地吹它们就飘,上山的时候我的视线里基本只有这些纸条,因为风把它们都吹到了我头上。还有我的姨表姐。她抱着在灵堂里烧纸钱使用的火盆儿,里面仍然是黑色的灰。她怀里还有一个罐儿,里面装着五谷杂粮、干果,还有很多吃的,罐口放了一张干干的饼,之后在正中间插了一双筷子,最外面包了一层红布。火盆儿要在坟前摔了的,粮食罐儿得随着一起葬下去,意思是在阴间也要有吃有喝,有冥币使唤。
走在我们四个之前的只有一个撒纸钱的老看山人。他穿着灰蓝色的布褂子,脚踩黑色的片鞋,随着他的手臂一伸,黄白的纸张顿时就将天地飘满。这时应该有凄凉的小提琴曲才对,可惜这山这祖坟却静得让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舅舅很沉。
我们在爬山,我的腿已经有点打晃了,再加上为舅舅守灵彻夜未眠,我咬破了嘴唇才没有让那句“歇会吧”脱口而出。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我万万不敢回头看的身后,有五十多个人在跟着我,在等待着舅舅的骨灰被安放在祖坟内。
身心俱疲时最容易出现幻象,朦朦胧胧间我听到一个女孩在笑,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前面的人的腰,很不客气地说:“舅,你又长胖啦!”前面的人哑了一会儿,突然故意把车把晃得七扭八歪,吓得女孩一声尖叫。
“啊——”
怎么了怎么了?老看山人回过头来问。
“踏空了,没事。”骨灰盒还带着火化炉的温度,暖暖的,像极了骑车带我出去玩的舅舅的身体。
其实同样都是抱着舅舅。
舅舅的坟在另外两座坟旁边,母亲说,那是他们姐弟俩的爷爷奶奶的坟。不必说两位老人是多么疼爱这个孙子了。
暖暖的骨灰盒被人拿走时,身子打了个踉跄,双臂在不知不觉间麻木了。表姐实在看不下去,在我脸上抹了一把。呵呵,什么时候出的这么多的汗。
舅妈看到“舅舅”被人放到预先挖好的土坑里的那一瞬间哭嚷了起来:“你怎么那么不负责任啊……你怎么就忍心这么早走了……闺女还这么小呢……你一直不是那么一人哪……”之后大家一起哭。其实人真正哭起来时声音是极难听的,完全不像影视剧里演的那么黄莺出谷乳燕归巢。而能毫不顾形象的哭出来的人,若故意憋着大概就要成为疯子了。
我可能就是一个疯子了。出门很匆忙,我从《灌篮》里扯下了一张正面邓肯背面加内特的海报这时烧给了他。舅舅是最喜欢马刺的了。我们还曾经为此打过一架,因为我更喜欢凯尔特人。海报被火吞噬时我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别人应该觉着我疯了。
下山时我万分的释然。舅舅最终安息在了老家的祖坟里,安息在了他爷爷奶奶的身旁。他并不孤单。
而且,是我抱着他走完的最后一程,嘿嘿,我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用手摸过他的骨头的人。我觉着这事儿还没完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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