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凌虚记
戊子之冬,余游于杭州。饮宴乎孤山,容与乎白沙。是时天悬苏绡,雨落杭纱。湖上覆云笼雾,三山草木清嘉。北人游之,竟不觉为冬,反以为夏。
余呼友人三五,买舟之湖心亭。舟子技娴,不觉摇簸。鸟雀哑然,风浪不作,惟雨打乌篷,泣咽不绝;桨落碧水,叹惋有声。各顾心境,一时相对无语。俄而入雾中,孤山隐现,茫茫乎若近若远。但觉浩哉乎此湖之大,悲哉乎此舟之小,哀哉乎此身之微也。
友忽而惊曰:“此何物欤?”因其所指,杳然见一堤,似在水而渺然,似在云而不移。绵延乎水云之间,恍惚于雾霰之外,蛟隐龙潜,不见始终。急问船家。笑曰:“此苏堤尔,又何异哉?”
友寂然沉思,怅然颓首,曰:“赤壁之赋,一何壮哉!水月之拟,天地之言,枕籍之乐,似超然乎物我,凌虚乎人寰,取用无尽,不变乎阴阳之间。虽千宙万宙一瞬也。然由宋及今,千余年耳,苏子物故既久,衣冠不复,尸骨化灰。筑此长堤,只供吟些风月对子,奢靡文章,俗人闲赏,丝竹喧嚷耳。孺子如你我,竟不知之为何物。苏子形神俱散矣!今已如此,何谈千宙万宙之无尽乎?大哉斯言!呜呼,诈哉斯言!”二三子亦愀然称是。
余整襟抚衣,昂首危坐,正色言曰:“谬哉斯言!苏子形固散矣,何言苏子神亦散?谬哉斯言!自苏子后,世之生民,黄发能咏‘大江东去’,稍读文章即知‘清风徐来’,略好辞赋者可长歌‘一点浩然气’,此咏苏子之文也。
“苏子无物不观,无往不乐。故壮游乎山水,迁谪无碍。纵穷恶如胶西,亦有乐游之叹。苏子治西湖,挖泥成堤,旷达钱塘人于湖上,使国人千年之下可览湖光山色,无异当年,苏子乐之,世人亦乐之,此乐苏子之乐也。
“世事多艰,夫人生天地间,孰能无穷窘困厄乎?世人常郁郁此生,不得开解。惟苏子出‘谁怕’之语,恬然乎东坡之上,傲然乎赤壁之下,怒涛霜雪亦何伤乎?了然一心,又推及生民。是故所谪之地,皆有政通人和之治也。世人失意每以苏子自勉,即思于善身而济天下,此承苏子之志也。
“是世之生民,咏苏子之文,乐苏子之乐,承苏子之志。苏子诸世人,亦师,亦友,亦兄,亦父,亦戏谑之孺子,亦庄重之长者。同行于道,附耳数语,引人颔首拈须,怡然而笑。苏子之神散欤?远未散矣,日弥坚矣!
“世人一日咏苏子之文,苏子一日不死。纵天下文章尽毁,书籍尽焚,世人无文可咏,犹存此堤也。堤上山水,世人一日乐苏子之乐,苏子一日不灭。然,世之可恃者有之,非台也,岂堤乎?虽此堤溃而不存,归为湖底之淤,世人无处可乐,犹有苏子之志也,世人一日承苏子之志,苏子一日不散。有人之日有苏子也!
“凌虚乎碌碌之尘,超然乎庸庸之利,善乎身,济乎世,旷达乎险隘,豁然乎幽昧,謇謇乎人君,耿介乎朝臣。此苏子之志也,亦余之志也!至若二三子则何如?愿闻焉。”
众友默然不答,笑而不语。舟近湖心亭,已见飞檐高树,渐闻步响人声。友呼船家,请转舵苏堤,使登而游。舟子奇而从之。
少顷,三五行人渐近,八九画舫续来。诸子延颈望堤,不知雾散乎雨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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